朝会散去,百官如潮水般从宣政殿涌出,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方才那场没有硝烟的争夺。主帅之位虽已尘埃落定,但空气里的紧绷感却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为更深的暗流。
秦王萧策面无表情,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世子萧景烁紧随其后,脸色铁青,袖中的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直到登上王府那辆奢华的四驾马车,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萧景烁才猛地一拳砸在车厢内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玄!沈孤月!坏我大事!”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眼中怒火熊熊,
“还有那个陆沉舟,不过是个仗着父辈余荫的莽夫,何德何能!”
秦王闭目养神,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景烁,为父平日如何教你的?怒,是给敌人看的。真正的猎人,永远不会在猎物面前龇牙。”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玄根基深厚,深得陛下信任,此刻动他,得不偿失。沈孤月……一条躲在朱阙台阴影里的忠犬罢了,他的爪子,迟早要一根根拔掉。”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萧景烁不甘道,
“雁门关一旦被陆沉舟稳住,甚至打个胜仗,他在军中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届时我们再想插手北境军务,难如登天!”
“算了?”
秦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棋局才刚刚开始。明面上的主帅我们争不到,不代表我们不能在别的地方落子。陆沉舟……他并非铁板一块。”
萧景烁眼神一闪:
“父王的意思是……陆府?”
秦王眼神阴鸷:
“争不到主帅之位,在意料之中。皇帝和谢玄,绝不会让兵权如此轻易落入我手。但,仗要打,粮草要运,这里面的文章,就大了去了。”
他缓缓道:
“陆沉舟是块硬骨头,啃不动。但他那个家……哼,未必是铁板一块。”
萧景烁立刻会意:
“父王是指,靖远侯府那位二老爷,陆弘文?”
“没错。”
秦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个志大才疏,又极度贪婪的蠢货。他掌管着侯府部分庶务,与工部也有些勾连。陆沉舟领兵出征,后方粮草军械的筹备、转运,这里面有多少油水,又有多少可以‘操作’的空间?”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
“烁儿,你去安排。找个妥当的人,给陆二老爷递个话,就说……本王很欣赏他的‘才干’,愿在朝中为他美言,工部那个郎中的缺,不是还空着吗?”
萧景烁眼中闪过精光:
“儿子明白。只要陆弘文动了心,我们就能在粮草上做手脚。届时陆沉舟在前线吃紧,甚至吃了败仗,看他谢玄和皇帝,如何收场!这兵权,迟早还得回到我们手中!”
* * *
同一时间,靖远侯府,陆宅。
相较于朝堂上的剑拔弩张,陆府此刻却沉浸在一片压抑的忙碌与荣耀之中。圣旨已下,陆沉舟被钦点为援军主帅,这是陆家莫大的荣耀,阖府上下与有荣焉。仆从们穿梭不息,为即将出征的世子准备行装。
而在府邸东路的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微妙。
陆家二老爷陆文渊,年近四十,面容与靖远侯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刚毅,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文雅与……不得志的阴郁。他身着常服,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眼神复杂。
“二爷,”
心腹管家低声道,
“大少爷此次挂帅,若能立下大功,侯爷在朝中地位将更加稳固,对我们二房……”
陆文渊冷哼一声,打断了管家的话:
“稳固?大哥远在西陲,这京城的侯府,这些年是谁在打理?人情往来,族中庶务,哪一样不是我在操心?沉舟那小子,是能打仗,可这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他懂几分?将来这侯府的担子,难道真就全落在他一人肩上?”
他语气中的酸意与不甘几乎不加掩饰。同样是陆家子孙,兄长继承爵位,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侄子年少成名,如今更是独当一面。而他,空有才学抱负,却因是次子,只能打理家族庶务,做个富贵闲人,最高也不过在工部挂了个虚职,这让他如何能心平?
就在这时,门外小厮通报:
“二爷,王府长史求见。”
陆文渊一怔:
“王府?哪个王府?”
“回二爷,是秦王府的长史,说是奉王爷之命,特来恭贺世子挂帅之喜。”
陆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秦王府与靖远侯府素无深交,甚至在朝堂上隐隐对立,此时派人前来……他心思电转,整理了一下衣袍:
“请去花厅,我即刻便到。”
花厅之内,秦王府长史笑容可掬,礼数周全,送上了一份不轻不重的贺礼。寒暄过后,长史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
“陆二爷,我家王爷对陆世子之才亦是赞赏有加。只是……王爷听闻,此次兵部调拨的军械,尤其是那批新制的神臂弩,似乎优先配给了禁军和新编练的城防营,能分给雁门援军的,恐不足数,且多是旧械。唉,兵部张侍郎……毕竟是帝师一手提拔的人,做事难免有所侧重。”
他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陆文渊心中最敏感的地方——对谢玄乃至皇帝可能“不公”的猜疑。
长史观察着陆文渊变幻的脸色,继续添柴加火:
“王爷还常说,陆二爷您精通实务,才干卓着,屈居于此,实在是朝廷的损失。若陆世子在前线因后勤军械之事有所掣肘,岂不令人痛心?王爷虽与陆侯爷政见偶有不同,但皆是为国效力,实在不忍见将门之星因后方支援不力而蒙尘。”
这话语里的暗示与挑拨,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陆文渊的心猛地一跳。他自然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秦王在为他鸣不平,暗示谢玄(及背后的皇帝)可能因派系之争在后勤上卡陆沉舟的脖子,同时抛出了橄榄枝——秦王可以成为他的倚仗。
送走秦王府长史后,陆文渊独自在花厅坐了许久。他看着那份贺礼,心思浮动。兄长的忠君爱国他懂,但秦王的权势如日中天,若能借此机会……是否能为他自己,也为陆家二房,谋一条更广阔的出路?至少,不能让沉舟那孩子在前面拼命,却因朝中无人而吃亏。
他眼中的犹豫渐渐被一丝野心取代。
靖远侯府,松鹤堂。
侯府老夫人斜倚在软榻上,二儿子陆弘文正殷勤地为她捶着腿,二儿媳王氏在一旁剥着水晶葡萄,笑语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