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竹笛初成时
麦仓的木楔刚敲进最后一道缝,沈慕言就扛着捆青竹进了院。竹皮上还沾着露水,在日头下泛着青白的光,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鱼。
林溪正蹲在灶台前翻晒麦种,抬头看见这捆竹子,手里的木耙子“当啷”掉在地上。“这是……”
“做笛子的料。”沈慕言把竹子靠在墙根,袖子一卷就往院里的石桌上泼了瓢井水,“青竹得趁鲜剖,放久了皮会硬,吹起来发闷。”
林溪凑过去摸竹子,指尖刚碰上就缩了回来——竹皮凉得像块冰,还带着股山涧的潮气。她数了数,一共七根,根根都有成年人胳膊粗,节长匀称,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
“哪根好?”她戳着最粗的那根,眼睛发亮。
沈慕言却摇头,拣了根中等粗细的,竹节间距匀得像用尺子量过:“笛子不是越粗越好,就像做人,气性太足容易炸,藏不住事。”他拿起柴刀,在竹根处轻轻敲了敲,“听声儿,得脆生生的,像咬青苹果似的,闷声闷气的就是糠了心。”
林溪学着他的样子敲了敲,果然,好竹子敲起来“当当”响,差些的就“咚咚”发沉。她这才明白,做根笛子比挑麦种还讲究。
沈慕言把选好的竹子架在两腿间,柴刀顺着竹节划开道缝,左手按住竹身,右手腕一使劲,“咔嚓”一声,青竹就裂成了均匀的四瓣。竹瓤泛着浅黄,带着股清苦的草木气,闻着比新麦还提神。
“这步得快,慢了竹纤维会扯丝。”他抽出其中一瓣,用刀背刮掉内壁的竹膜,“就像剥玉米须,得顺着纹路来,硬拽就成了一团糟。”
林溪搬了个小马扎坐旁边,手里拿着根竹片跟着比划。沈慕言的手指上很快沾了层绿汁,虎口被竹篾勒出红印,可他眼睛亮得很,像是在琢磨什么要紧事。
“你说,当年吴起练剑,是不是也这么下功夫?”林溪忽然问。她前阵子听村里老秀才讲《吴子兵法》,总觉得那些打仗的道理,跟沈慕言剖竹子的架势有点像——都是硬碰硬,却又带着巧劲。
沈慕言把刮好的竹片码整齐,用湿布盖上:“功夫这东西,在哪都一样。练剑要蹲马步,做笛子得练劈竹,偷不得懒。”他指了指墙角那堆麦秸,“你以为割麦简单?握镰的姿势不对,割三天就得磨出血泡,道理是相通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吆喝声,是隔壁王二婶送新腌的芥菜来了。看见院里的竹子,眼睛一瞪:“哟,这是要做笛子?沈大哥这手艺,怕是要盖过集上的张木匠了。”
“瞎摆弄罢了。”沈慕言笑着递过块刚蒸的麦饼,“您尝尝,新麦做的。”
王二婶咬了口饼,咂咂嘴:“要说这新麦,还是你们家割得干净,我家那口子,割麦像拉锯,掉在地里的比装袋里的还多。”
林溪听了直乐:“二婶,明天让沈大哥去教教他,保证割得又快又齐。”
“那敢情好。”王二婶眼睛一亮,“不过话说回来,这笛子做好了,可得给咱村孩子们吹吹,赶庙会时用得上——去年隔壁村的唢呐队把咱比下去了,今年得挣回面子。”
沈慕言点头应下,等王二婶走了,继续手里的活计。他把竹片放在太阳底下晒,竹身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风一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
“接下来就得等了。”他用绳子把竹片捆成一摞,压在磨盘底下,“得让它慢慢阴干,急了会变形,吹出来的音准得跑十万八千里。”
林溪看着磨盘下的竹片,忽然想起沈慕言教她割麦时说的话——“慢就是快”。当时她急着赶进度,割得深浅不一,结果傍晚返工,比别人用的时间还多。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期间林溪每天都去看竹片,发现它们悄悄变了样,原本发脆的边缘变得柔韧,颜色也深了些,像晒足了日头的麦穗。
沈慕言选了个晴天,把竹片从磨盘下抽出来,拿起最平整的一片,在火塘边烤了烤,又用砂纸细细打磨。竹屑纷飞间,竹片渐渐显出温润的光泽,像被盘了多年的老物件。
“该开孔了。”他拿出根烧红的铁钎,在竹片上比量着,“吹孔要离顶端三寸,指孔间距得按手指长短算,不然按起来费劲,就像穿了双不合脚的鞋,走不了远路。”
铁钎烫穿竹片的瞬间,冒出股白汽,带着股焦香。林溪凑过去看,那孔边缘光滑,大小匀称,像天然长在上面的。沈慕言一共开了七个孔,开完又用细锉刀修了修,拿在手里转了转,像在掂量块好麦种。
组装的时候到了。他把两片竹片对齐,用糯米糊抹匀边缘,小心翼翼粘在一起,外面缠上浸过桐油的麻线,一圈圈勒紧,最后刷上层清漆,放在窗台上晾干。
“这就成了?”林溪看着那根青黑发亮的竹笛,觉得比庙里的铜钟还神奇。
“还得校音。”沈慕言拿起笛子,对着日头眯眼瞅了瞅,“就像给麦子扬场,得把瘪粒吹出去,剩下的才饱满。”他对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吹了个长音,声音清得像山泉水,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有点飘。”他皱眉,用小刀在最后一个孔上轻轻刮了刮,再吹,音就沉了些,像石头落进深潭,余韵悠悠。
林溪也想试试,刚把笛子凑到嘴边,脸就憋得通红,半天没出音,引得沈慕言直笑。“别急,”他握住她的手,调整好姿势,“气要匀,像浇地时捏水管子,太猛了冲坏苗,太轻了浇不透。”
在他手里,那笛子像是活了过来。吹《麦浪谣》时,调子欢快得像麦秆在风里打旋;吹《静夜思》时,又沉得像月光落进水里,能砸出坑来。林溪听得入了迷,忽然明白为什么沈慕言说“竹笛比麦秸笛好听”——这声音里,能听出喜怒哀乐,像把人的心思都吹透了。
秋收后的庙会上,沈慕言的竹笛果然派上了用场。他站在戏台旁,林溪拿着麦秸笛跟在旁边,两人一吹一和,把《丰收调》吹得震天响。隔壁村的唢呐队吹到一半,竟停下来听,最后领队的过来拱手:“服了,这笛子声跟带着钩子似的,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村里人笑得合不拢嘴,王二婶拉着林溪说:“以后咱村的笛子队,就靠你们俩撑场面了。”
林溪看着沈慕言被众人围着请教,心里忽然有点甜。她想起沈慕言做笛子时说的话:“手艺这东西,看着难,上手才知道,就一层窗户纸。”可这层纸,得有人愿意耐着性子,一点点捅破才行。
竹笛就挂在灶房的墙上,每天做饭时,蒸汽熏得它油光水滑。林溪没事就摸摸,吹两句,日子久了,竟也能吹出完整的曲子。沈慕言说:“这笛子认主,你吹得多了,它就顺着你的气性来了。”
就像地里的庄稼,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林溪觉得,人和人的相处,大抵也是这个道理——你肯花时间琢磨,肯用心对待,再硬的石头,也能捂出温度来。
这天晚上,沈慕言看着林溪在月光下练笛,忽然说:“开春后,我教你兵法吧。”
林溪手一抖,笛声戛然而止:“学那玩意儿干啥?我又不想当将军。”
“不是为了当将军。”沈慕言望着远处的麦田,“是为了懂道理——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时候该进,心里得有数。就像这笛子,哪个孔该开,哪个音该沉,都有讲究,人生也一样。”
月光洒在竹笛上,泛着淡淡的光。林溪忽然觉得,这根笛子不只是个物件,它藏着沈慕言的心思,也藏着过日子的学问——慢工出细活,心到自然成。
后来,这根竹笛成了村里的宝贝,谁家娶媳妇、添孙子,都要借去吹上两段。据说有回吹《送亲曲》,吹到动情处,连路过的大雁都盘旋了三圈才肯走——这笛子太懂人心,就像沈慕言和林溪的日子,没有惊天动地,却在一吹一和里,过成了最实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