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的阴霾笼罩在剩余的路途上。
祁玄戈下令亲卫加倍警戒,日夜兼程,不再在任何驿站停留过夜,只做短暂休整补充给养。
队伍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肃杀,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祁玄戈的左臂伤口草草包扎后便不再理会,他本就冷硬的面容,现在更是沉默得可怕。
林逐欢也收敛了那份闲适从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偶尔掀开车帘观察路况,眼神沉静如水,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路疾行,终于,在离开黑石堡的第十日清晨,巍峨的京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楼上的琉璃瓦在初冬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彰显着帝都的恢弘气象。
距离城门尚有数里,官道两侧已是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礼部官员早已率属员在此等候多时。
道路两旁,自发聚集了无数前来迎接凯旋英雄的京城百姓,人头攒动,翘首以盼。
当祁玄戈那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枪的身影,以及林逐欢那乘着白马、姿容清隽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人群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祁将军!世子殿下!”
“英雄凯旋!”
“镇北军威武!”
欢呼声席卷而来,声浪几乎要掀翻云霄!
无数鲜花、彩带被抛向空中,落在队伍行进的道路上。
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真挚的激动与崇敬,对于这些浴血边关、守护家国的英雄,京城从不吝啬它的热情。
礼乐齐鸣!
鼓号喧天!
一支由禁军组成的仪仗队盔明甲亮,列队相迎。
礼部侍郎满面笑容地迎上前,对着祁玄戈和林逐欢深深一揖:“恭迎威远侯、世子殿下凯旋!陛下已在宫中设宴,为二位功臣接风洗尘!”
祁玄戈在马上微微颔首,神色依旧冷峻,只是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他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林逐欢则恢复了惯常的温雅从容,含笑回礼,对着欢呼的人群频频拱手致意,引得人群更加沸腾。
在禁军仪仗的开道和百姓如潮的欢呼簇拥下,队伍缓缓穿过高大的城门,进入了繁华喧嚣的京城。
宽阔的朱雀大街早已被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楼阁飞檐,此刻更是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欢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快看!那就是威远侯!好生威武!”
“旁边骑白马的是林太傅家的世子?天啊,竟如此俊俏!真是文武双全!”
“听说他们在黑石堡杀得狄狗血流成河……”
“可不是嘛!但是朝廷的大功臣啊!”
无数的目光聚焦在两人身上,有崇拜,有好奇,有惊叹。
这份极致的荣光,足以让任何人热血沸腾,志得意满。
然而,在这喧嚣荣光的表象之下,祁玄戈与林逐欢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些隐藏在人群深处、高楼窗棂之后的目光。
那些目光,带着审视、忌惮、嫉妒,甚至……毫不掩饰的敌意。
皇宫。
盛大的庆功宴正在进行。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乐声悠扬。
身着华服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济济一堂,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烈祥和。
皇帝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亲自举杯,声音洪亮:“祁爱卿,林爱卿,此番黑石堡大捷,扬我国威,震慑狄虏,实乃社稷之幸!朕心甚慰!来,满饮此杯,为二位爱卿贺!”
“谢陛下隆恩!”祁玄戈与林逐欢起身,恭敬举杯,一饮而尽。
皇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对身旁侍立的太监总管微微颔首。
总管立刻展开一份早已备好的圣旨,尖声宣诏:
“……威远侯祁玄戈,忠勇无双,力挽狂澜,擢升为镇北军大都督,总揽北境防务,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
“……监军特使林逐欢,智计卓绝,临危不惧,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参赞北境军机,赐爵安国伯,食邑八百户……”
一连串厚重的封赏念出,引来殿内一片低低的惊叹和羡慕之声。
祁玄戈与林逐欢再次叩首谢恩。祁玄戈面色沉静,无喜无悲,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道程序。林逐欢则面带得体的微笑,姿态恭谨。
然而,就在这看似君臣相得的和谐氛围中,一道略显尖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陛下厚赏功臣,实乃明君之举,臣等心悦诚服。”说话的是坐在下首一位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正是户部尚书,也是朝中主和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王崇焕。
他捋着胡须,话锋一转,“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祁都督赐教。”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投了过来。
王崇焕无视祁玄戈冰冷的目光,慢悠悠地道:“听闻黑石堡一战,虽胜,然我镇北军将士伤亡……颇为惨重?更有传闻说,祁都督为解一时之围,不惜行险,致使诸多忠勇将士埋骨沙场?”
他故作停顿一下,“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他语气看似询问,字里行间却充满了质疑和指责的意味。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骤然一凝。一些主和派官员纷纷附和,低声议论起来。
“是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胜利的代价……”
“边关苦寒,将士性命岂能轻掷?”
“祁都督勇则勇矣,是否过于……刚愎?”
矛头直指祁玄戈的指挥决策,质疑他用将士的性命换取功勋!
林逐欢眼中寒光一闪,正欲开口。却见祁玄戈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王崇焕!
一股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惨烈煞气,毫无保留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压得整个大殿都仿佛为之一沉!
王崇焕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祁玄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
“王尚书久居庙堂,锦衣玉食,可知边关风雪之寒?可知狄虏弯刀之利?可知堡垒将破之时,将士们是以何物充饥?是以何物御敌?!”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主和派官员:
“若无将士浴血死战,以命相搏,今日这京城繁华,尔等安坐享乐之地,早已沦为狄虏铁蹄下的焦土!阵亡将士的英灵尚未走远,尔等便在此妄议其牺牲之价值?!”
“他们的命,是为了守住身后家园!是为了护住尔等项上人头!不是为了尔等口中轻飘飘的‘代价’二字!”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带着雷霆般的愤怒和沉痛,狠狠砸在每一个质疑者的心头!
大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连皇帝脸上的笑容都淡去了几分。
王崇焕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被祁玄戈的气势和话语堵得哑口无言。那些附和的声音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逐欢看着祁玄戈挺直如松、怒斥朝臣的背影,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
他知道,祁玄戈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为那些永远留在黑石堡雪原上的袍泽发声!
这份沉重与赤诚,远非这些蝇营狗苟的朝臣所能理解。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威严:“祁爱卿所言,亦是朕心中之痛。将士为国捐躯,功在社稷,其名当彪炳史册,其功当厚恤其家!王爱卿,慎言!”
一场风波,被皇帝暂时压下。但祁玄戈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却久久未能平息。
殿内看似恢复了觥筹交错,但那些投向祁玄戈和林逐欢的目光,却变得更加复杂。
有敬佩,有忌惮,有算计,也有深深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