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全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地狱。
他亲手往谢家那场大火里添过柴,听过上百人被活活烧死的惨叫,见过焦尸堆叠的炼狱景象。
但那都比不上此刻。
谢家祠堂的地窖,阴冷,潮湿,没有一丝光亮。
他被铁链锁在正中央,动弹不得。
第一天,他只是咒骂,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词汇都用在了谢扶光身上。
第二天,他开始恐惧,黑暗和死寂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理智。
第三天,他看到了第一个“人”。
一个被烧得只剩半边脸的谢家族人,从墙壁里渗出来,飘到他面前,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他,无声地张合着嘴。
赵德全疯了似的尖叫,可地窖的隔音太好,他的声音撞在石壁上,又反弹回自己的耳朵里,更添恐怖。
从第三天开始,他每日都能见到不同的谢家亡魂。
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围着他,用那种死寂的、怨毒的目光,一寸寸地凌迟他的精神。
他终于明白,谢扶光把他关在这里,不是为了拷问,而是为了让他自己熬不住。
第七夜,当谢扶光的母亲,“青夫人”的魂影,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他面前时,赵德全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都说!”他涕泗横流,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磕头如捣蒜,“是陛下!是当今陛下下的令!”
地窖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扶光提着一盏孤灯,缓缓走下台阶,光晕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尊索命的神只。
赵德全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被铁链拽住,他语无伦次地嘶吼:“陛下他怕!他怕你们织魂一族!他说你们能看到‘国运命线’,能以傀儡丝篡改龙脉气运!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个能决定他江山社稷的家族,必须死!”
他像是要把积压了二十年的恐惧一次性倒出来:“所以他才捏造了谋逆的罪名,他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只有你……只有你这个襁褓中的婴儿,被长老拼死送了出去,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国运命线……
谢扶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底的寒冰,又凝结了三分。
原来,所谓的功高盖主,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帝王对无法掌控的力量,最原始的恐惧。
她听完了,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地窖,重新锁上了那扇沉重的石门。
祠堂正中,萧无咎、温令仪、沈砚、裴照、柳三更,众人皆在。
他们看着谢扶光从地窖里走出,神情肃穆。
谢扶光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口黑棺前,将那只由婴儿襁褓和胎发制成的“寄命偶”取出,轻轻放入一只早已备好的铜盆中。
她拔下发簪,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寄命偶的心口。
随后,温令仪递上一瓶特制的通灵香油,谢扶光将其缓缓浇入盆中,直到没过傀儡。
香油清亮,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神不宁的异香。
做完这一切,她将铜盆端放于祠堂正中央,谢家数百牌位之前。
“开始吧。”她轻声说。
当夜,紫禁城,乾清宫。
年近半百的皇帝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抬头。
这一看,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只见他平日里最熟悉的明黄色龙纹帷帐之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无数细密的红线,它们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将整张龙床密不透风地缠绕包裹。
红线之上,流动着诡异的光泽,仿佛活物。
“来人!来人!”皇帝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门外太监的唱喏,而是一阵空灵飘渺的婴儿啼哭声。
那哭声,仿佛就在他耳边,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充满了无尽的哀怨与不甘。
“护驾!护驾!”皇帝连滚带爬地想要逃下龙床,可那些红线瞬间收紧,将他死死缚在原地。
翌日早朝。
皇帝一夜未眠,眼下乌青,面色憔悴,看谁都带着疑神疑鬼的警惕。
就在百官噤若寒蝉之际,七皇子萧无咎出列,手持玉笏,朗声上奏。
“父皇,儿臣恳请,为谢氏一族平反昭雪,并立‘织魂祀典’为国之大礼,以慰英灵,安抚社稷。”
话音一落,满朝哗然。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指着萧无咎,气得浑身发抖:“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无咎不退反进,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儿臣知道。二十年前谢氏灭门乃千古奇冤,若不正其名,则百鬼难安,社稷不宁!”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卷宗,由大理寺评事沈砚呈上。
“此乃当年一案的完整证据链,包括从赵德全府中搜出的谢家族长玉佩、数位幸存仆役的血书口供,桩桩件件,皆指向一个真相——谢氏,忠良也!”
皇帝看着那本卷宗,如同看着一条索命的毒蛇,他怒极反笑:“好,好一个社稷不宁!朕看是你要让这江山不宁!”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皇帝的安神汤里,被温令仪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她秘密调配的“梦引散”。
此药无色无味,却能将人最深层的恐惧,在梦境中放大百倍。
从那夜起,皇帝夜夜梦魇。
他总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被谢家的先祖,那位第一代织魂师,用一根猩红的丝线死死缠住脖颈。
先祖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声音如同金石摩擦:“尔夺我族,我断你运。”
日复一日,龙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太医院群医束手,查不出任何病理。
宫外,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游侠裴照率领着他那帮兄弟,以切磋武艺为名,看似松散地占据了皇城外围所有的交通要道,任何禁军的调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而阴市的说书人柳三更,则将一个新的故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话说那真龙天子,本有神人护佑。昔日帝王为一己之私,利刃斩神,神血染龙脉。二十载后,神之后裔归来,以因果为线,重绕真龙。此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故事的结尾,总会加上一句:“昔日帝王斩神,今朝神线绕龙。”
不知从何时起,京中百姓竟开始自发地在家中供奉起微型的一指宽的谢家族旗,不求别的,只说此举可避灾祸,保平安。
民心,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悄然逆转。
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刻。
谢扶光独自一人,立于皇宫外墙最高的一座角楼之上。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与衣袂,让她看起来像要乘风而去的谪仙。
她手中,牵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从寄命偶心口延伸而出的红线,另一端,没入脚下深沉的皇城之中。
她低头俯瞰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她抬起手,用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扯。
动作轻描淡写,就像拨动一根琴弦。
下一刻,皇宫深处,一口用来镇压气运的古井,毫无征兆地冲起一道血红色的雾气,直上云霄!
血雾散去,井底,一块龙纹玉玺的残片缓缓浮起。
那曾是象征国运的镇国玉玺,如今,却像被利刃斩过一般,断成了两截。
谢扶光收回手,将那根红线在指尖绕了一圈,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你斩我全族,我断你国运——这才叫公平交易。”
话音刚落,乾清宫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终于化作了君王最原始的怒火。
那双曾俯瞰众生的龙目,此刻只剩下血红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