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
雨丝如织,斜扑在慈恩寺巍峨的佛塔上,顺着飞檐,蜿蜒滴落。
我与萧无咎隐匿于湿冷阴影中,谨慎地躲避着巡逻的僧侣。
此夜,注定不凡。
第七层。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尘埃味,夹杂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压抑。
木鱼声悠扬,佛像静默,可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此处蛰伏,伺机而动。
我与萧无咎,分站两侧,目光扫视着这久无人至的佛顶。
终于,找到了。
并非想象中的舍利,而是一具黑檀小棺,静静地躺在蒲团之上。
棺身上贴满了泛黄的符箓,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冷之气,萦绕四周。
萧无咎曾将半枚织魂令交给我,另一半,就放置在棺木里。
两块碎片,终于拼合。
真相,近在咫尺。
“咚。”
蓦地,一阵轻微的声响,自背后传来。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干瘦的身影裹着破旧的僧袍,兜帽遮盖了容颜,唯有苍老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沙哑。
“此棺不开则罢,一开,便是血洗长安的号角。”
她缓缓抬头,兜帽滑落。刹那间,我仿佛被雷击中。
“姑母……?”
是的,她脸上的轮廓,竟与我有七分相似。
“我是你姑母沈青璃。当年我替姐姐赴死,只为保你一条生路。”
话语如同巨石,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平静。
当年,一场针对谢家的阴谋。
先帝,国师,宰相……他们联手,以织魂之术,打造“弑君傀儡”。
谢家,成为替罪羊,满门抄斩。
而我,侥幸存活。
可,真正的操纵者,并非他们。
幕后黑手,是宦官刘九元。他掌握着更可怕的“逆织魂法”。
母亲舍命,将我藏于灵柩之中,托付给萧无咎的乳娘。
皇子地位尴尬,无人关注,方能苟延残喘。
一声未哭。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姑母要我放弃。可我,早已没有退路。
我无视她的警告,手掌抚上棺盖。
口中吟诵着晦涩的咒语,鲜血滴落在棺面上。
断臂仕女傀儡,应声而动。
棺盖,缓缓开启。
里面,并非尸骸,而是一座微缩的谢家祠堂。
谢家先祖的牌位。
“谢明夷”三个字,缓缓渗出血迹。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结印。
纤细的手指飞速舞动,银丝交织,傀儡在模型中缓慢移动。
织忆回溯阵!
眼前,景象飞速变幻。龙袍加身,身影隐藏在重重阴影之中。
“织魂之力,不容于世。”
一切尘埃落定。
那张熟悉的面孔。
皇帝……
我的内心,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天子才是第一个刽子手。
我合上棺盖,漠然地望向灯火辉煌的长安。
森然笑意,缓缓爬上嘴角。
那我就让这皇宫,变成最大的傀儡戏台。
那丝黑气仿佛有了生命,在塔顶逼仄的空间里盘旋一圈,无声无息地缠上了谢扶光的手腕,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萧无咎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压低声音问:“怎么了?”谢扶光摇摇头,目光死死盯在塔心那尊本该供奉佛骨舍利的宝龛上。
雨夜的慈恩寺万籁俱寂,只有塔外风雨声与檐角铜铃的脆响交织。
两人一路避开巡夜的武僧,身法轻如鬼魅,终于登上了这座轻易不许人踏足的佛顶舍利塔第七层。
这里是长安城的至高点之一,却也是被遗忘的角落,积着厚厚的尘埃。
宝龛并未上锁,但入手沉重。
萧无咎上前,与谢扶光合力推开。
没有佛光普照,没有圣物显现。
龛内,静静躺着一口尺长的黑檀木小棺。
棺身被朱砂符箓缠得密不透风,像是在镇压着什么绝世凶物。
而在所有符箓的交汇中心,赫然嵌着半块玄铁令牌。
那熟悉的雕花与断口,让萧无咎呼吸一滞。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半令牌,两相靠近,“咔”的一声轻响,竟是完美契合,合成了一块完整的“织魂令”。
谢扶光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便是萧无咎告诉她的,唯一能找到谢家灭门真相的线索。
她的指尖触上冰冷的棺盖,正欲发力。
“阿弥陀佛。”
一声苍老的佛号自身后响起,轻得像一片落叶,却让两人瞬间绷紧了身体。
灯影摇曳中,一个身披灰色僧袍的扫塔尼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梯口,她白发苍苍,脸上布满沟壑,手中的扫帚轻点地面,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此棺不开则罢,一开,便是血洗长安的号角。”
萧无咎横身挡在谢扶光面前,手已按在剑柄上。
那老尼却看也未看他,浑浊的目光穿过他,落在谢扶光的脸上。
她缓缓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与谢扶光有着七分相似、却被岁月侵蚀得满是沧桑的面容。
“孩子,我是你姑母,沈青璃。”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二十年前,我替你母亲赴死,就是为了保下你这一条生路。”
谢扶光如遭雷击。
姑母?
那个早在二十年前就与母亲一同葬身火海的沈家二小姐?
沈青璃的眼泪夺眶而出:“当年,沈贵妃还未站稳脚跟,她联合了国师的前身与兵部一位高官,偷学了禁术‘织魂术’,炼制‘弑君傀儡’。他们让先帝在梦中惊厥暴毙,再将所有罪责嫁祸给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谢家!”
“而真正为他们主持那场肮脏仪式的,是如今陛下身边最不起眼的大太监——刘九渊!”沈青璃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他出身卑贱,却不知从何处习得了早已失传的‘逆织魂法’,能将活人魂魄生生剥离,制成言听计从的人傀!”
她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你母亲发现阴谋时为时已晚,她在临死前,拼尽最后力气将尚在襁褓的你塞进一尊陪葬的陶俑里,托付给了萧无咎的乳母……她算准了,只有那个最不受宠的皇子,才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才能让你活下去。”
一字一句,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扎进谢扶光的心里。
可她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只是那双握紧的拳,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血肉模糊。
“人都死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就让鬼来说真话。”
话音未落,她从背后木箱中取出一具断了手臂的仕女傀儡,毫不犹豫地将它按在棺盖之上。
随即,她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织魂令的缝隙处。
“以我谢氏血脉,启二十年沉冤!”
棺盖“砰”地一声弹开。
里面没有尸骨,也没有凶物,只有一座缩小版的谢家祖祠模型。
祠堂内,十三个牌位静立,其中十二个已漆面剥落,字迹模糊。
唯独正中那个刻着“谢明夷”三字的牌位——她父亲的名字,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珠。
谢扶光眼中煞气一闪,十指翻飞如电。
那断臂仕女傀儡在她操纵下,化作一道残影,跃入小小的祠堂模型之中。
无数根看不见的银丝从傀儡体内射出,瞬间穿插于模型的梁柱之间,一个诡谲复杂的“织忆回溯阵”刹那构成。
空气发出一声颤鸣,祠堂模型上空光影扭曲,一幕幻象浮现。
那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一道身穿龙袍的高大身影,亲手将一把尖刀刺入一个被捆绑之人的心口。
他背对众人,声音却低沉而熟悉,仿佛带着九重天之上的威严与冷酷。
“织魂之力,不容于世。谢家,亦然。”
影像戛然而止。
谢扶光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漂亮的杏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意。
她缓缓合上棺盖,锁链自动缠绕扣紧。
转身,望向塔外灯火辉煌的长安城,皇宫的方向一片巍峨的黑暗。
良久,她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既然如此,那我就让这皇宫,变成这世上最大的傀儡戏台。”
夜风裹挟着寒雨吹入塔中,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像一只即将挣脱所有束缚、浴血重生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