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碧纱橱内。
金猊香炉吐出袅袅甜腻的苏合香气,却驱不散沈月柔眉宇间那愈发浓重的阴郁与焦躁。她穿着一身云霞般绚烂的蹙金绣鸾鸟襦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俨然是这侯府最尊贵的嫡女模样。
然而,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慌和怨毒。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几乎要将那上好的杭绸绞碎。
“废物!一群废物!”她猛地将手边一只官窑粉彩茶盅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们噤若寒蝉,噗通跪倒一片。
“都快一个月了!连个半死不活的贱人都抓不回来!萧珩是干什么吃的?!还有云大人手下的那些所谓高手,全是饭桶!”沈月柔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
她无法不慌。
自从那个本该死在浣衣局的贱人沈薇逃脱之后,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安宁过。起初是以为她迟早会冻死饿死在哪个荒郊野岭,可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她心上——
野石村失手,折损人手,还让那贱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跑了!
林源县传来风声,似乎有个医术高超的神秘女子治好了县令的怪病,形容样貌…竟与那贱人有几分相似!
虽然派去林源县核查的人回报说人去楼空,并未抓到确切证据,但沈月柔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沈薇!那个阴魂不散的贱人!她竟然真的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什么“神医”?
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矫揉造作的侯府假千金,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恐惧如同毒蛇,啃噬着沈月柔的心脏。
她不怕沈薇回来报仇,一个失了侯府庇护、身份卑贱的逃奴,能掀起什么风浪?她怕的是…是沈薇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别人会因为沈薇的出现,而怀疑些什么!
尽管当年的事情做得隐秘,知情者寥寥且都被牢牢控制在手中。但万一呢?万一沈薇从那个乡下养父沈贵口中套出了什么?万一她手中握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证据?
尤其是…那个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亲生父母(养父母)柳婉如和沈崇山都未曾完全告知的秘密…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沈月柔猛地站起身,在铺着柔软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镶嵌着珍珠的绣鞋踩过地上的瓷片,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不行!绝不能任由那个贱人继续在外面活着!夜长梦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她可能造成任何威胁之前,将她彻底碾死!
“挽翠!”她厉声唤道。
一个心腹大丫鬟连忙应声上前:“小姐有何吩咐?”
“父亲今日可在府中?”沈月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侯爷一早便去了京营巡防,尚未回府。”挽翠低声回道。
沈月柔蹙眉。父亲沈崇山最近忙于军务,对后院这些“小事”愈发不耐烦,几次追问追捕进度都只得到“正在全力搜捕”的敷衍回复。指望他加大力度,怕是难了。
至于母亲柳婉如…哼,那个看似精明实则短视的女人,只知道抱着自己哭诉委屈,咒骂沈薇那个“扫把星”,真遇到事,半点用处都没有!
只能靠自己了!
沈月柔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决绝。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桃花笺,提起紫毫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在犹豫。动用那最后的关系,值得吗?会不会…动静太大,反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但一想到沈薇可能还活着,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窥伺着她所拥有的一切,甚至可能知道那个秘密…沈月柔的犹豫瞬间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她必须死!
笔尖落下,墨迹淋漓。她没有写太多内容,只寥寥数语,语气急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强调事情紧急,请求对方务必动用一切力量,拦截追杀一个南下的、会医术的年轻女子(附上大致样貌特征),并随信附上了一支她及笄礼时收到的、极其珍贵的赤金嵌宝蜻蜓簪作为信物和酬劳。
这封信,不是写给侯府明面上的势力,也不是写给那个看似强大却屡屡失手的云姓贵人。而是写给…一个许多年前,曾受过她生身母亲(并非柳婉如)大恩、如今在南方江湖中颇有势力的隐秘人物。
这是她埋藏最深、也最不愿动用的底牌之一。但此刻,她顾不得了。
“把这封信,”沈月柔将信用火漆仔细封好,连同那支金簪一起交给挽翠,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冰冷,“交给西角门那个卖绒花的哑婆子,她知道该送给谁。记住,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
挽翠接触到自家小姐那冰寒刺骨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紧紧攥住信和簪子,重重点头:“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
看着挽翠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月柔缓缓坐回锦凳上,身体却依旧紧绷。
她端起丫鬟重新奉上的热茶,指尖冰凉,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南方…那个贱人竟然往南边去了…是巧合?还是…她知道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不可能。那个秘密埋藏得那么深…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跳得这样厉害?仿佛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沈薇…”她喃喃自语,名字在舌尖碾磨,带着淬毒般的恨意,“不管你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不管你逃到哪里…你都必须要死!你必须死!”
华丽的房间内,甜香依旧,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机。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崎岖的官道上,一辆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车内,一个穿着锦袍、面容略显阴柔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养神。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节奏平稳,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忽然,车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鸣。
中年男子敲击膝盖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并未睁眼,只是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消息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
车外驾车的灰衣仆役低声回应:“是,主人。林源县那边的‘雀儿’传讯,目标已离县,扮作男装,骑棕色马,往南去了。似乎…还顺手救了那个中毒的县令。”
“哦?还能救人?”中年男子终于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玩味,“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们这位‘大小姐’,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秘密啊。”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传令给南边的人,不必急着动手。先跟着,看看她到底要去哪儿,要见什么人。或许…能钓出更大的鱼来。”
“那…侯府和那位‘云大人’那边的追兵…”仆役迟疑道。
“让他们先去碰碰钉子好了。”中年男子轻笑一声,重新闭上眼,“鹬蚌相争,才有趣,不是吗?”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前行,仿佛只是这乱世中无数奔波求存的普通旅人之一。
然而,一场针对沈薇的、来自不同方向、目的各异的更大围剿,已然悄然撒开了网。
南下的路途,注定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