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透过仁清宫窗棂上新糊的桑皮纸,滤去了灼人锋芒,软乎乎地淌在御案摊开的物料清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裹着朱批,在暖光晕里竟似活了过来 —— 青砖垒成半堵墙,筒瓦排着队覆上檐,连糯米灰浆都冒着热气,在朱祁镇(李辰)的脑子里反复搅拌、堆叠,最后凝成一团沉甸甸的疑云。
他小小的身子几乎趴在案上,袍角蹭得御案边缘发白,指尖却像带着秤砣,顺着清单条目一寸寸压过去。不是翻阅奏章的漫不经心,倒像在工地上核对钢筋标号般较真 ——“青砖” 自动译成 “砌体承重材料”,“筒瓦” 变成 “屋面防水覆盖件”,“杉木” 标注为 “结构主构件”,直到指尖停在 “采买糯米八百石,白灰一千五百石” 那行,眉头突然拧成个疙瘩,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王勤。”
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亮,却没了往日的温软,像掺了点冰碴子,砸得殿内静了静。
王勤几乎是立刻躬身,袍摆扫过地面没敢发出声响。这几日小皇帝对着营造名录 “发呆” 的模样,他早看在眼里,此刻见那指尖压着糯米灰浆的条目,心里先咯噔一下,腰弯得更低:“奴才在。”
“这糯米灰浆,宫里修东西,向来用这么些?” 朱祁镇没抬头,指尖仍戳在纸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可熟悉工地的那部分灵魂,早已在脑子里算开了账 —— 糯米市价多少?八百石要耗多少银子?熬浆得烧多少柴火、雇多少人?最后粘合力够不够?遇着梅雨季会不会返潮?
王勤的汗先从后颈冒了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回皇上,宫里办大工,历来是糯米熬汁混熟石灰,说是最坚固耐久。这用量…… 是内官监报上来的,该是依着旧例来的。”
“旧例?”
朱祁镇终于抬头,眼里藏着点冷笑。前世在工地,他最烦的就是这两个字 —— 钢筋用细了说 “依旧例”,水泥标号低了说 “依旧例”,到最后楼体开裂,旧例能当补丁糊上去?他指尖在 “八百石” 上敲了敲,声音轻却掷地有声:“王公公,你可知八百石糯米,能供多少兵卒吃一个月?熬成灰浆糊墙,又能撑几年不漏?”
王勤的脸瞬间白了,膝盖差点软下去。这话问得太直白,直戳内官监的要害 —— 谁都知道糯米灰浆金贵,可历来没人敢这么算账,更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把 “糊墙的糯米” 和 “当兵的口粮” 摆在一起比。
朱祁镇没管他的慌乱,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几片,飘在青砖地上,像给宫墙镶了道金边。可他眼里映的不是秋景,是昨日去仁寿宫配殿看见的乱象 —— 地基踩上去发颤,墙根裂着指头宽的缝,雨痕顺着裂缝爬得老高,明明是该拆了重砌的活儿,竟要靠糯米灰浆 “修补”?
“昨日朕去配殿,地基湿得能攥出水,墙体裂得能塞进纸片。” 他回头看王勤,目光亮得像探照灯,“若只用这糯米灰浆糊上去,今年补了明年漏,明年补了后年塌,是想让仁寿宫变成‘年年修’的笑话?还是觉得宫里的银子多,烧得慌?”
王勤的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连擦都不敢擦。小皇帝这话,哪里是问糯米灰浆?分明是在质疑内官监的方案,甚至…… 质疑那背后的猫腻!内官监那帮人,宫里宫外的关系盘得像蜘蛛网,连太皇太后宫里的太监都要给几分面子,这要是捅破了,可不是小事。
“皇上,这…… 内官监办差,向来是谨慎的,或许…… 或许是奴才想多了……” 他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小皇帝眼里的认真,不是孩童的好奇,是真要管这事。
朱祁镇没再跟他绕弯子。仁寿宫配殿就是个缩影,照见的是大明营造的沉疴:旧例像块裹脚布,缠得人迈不开步;成本像本糊涂账,谁都能伸手捞一把;连质量都靠 “老师傅经验”,没有半分准头。他现在动不了整个体系,可这配殿修缮,是他的第一个试点,是撬动变革的第一块砖,绝不能从一开始就歪了。
改变,得从这张清单开始。
“传朕的旨意。” 他转过身,袍角扫过窗下的瓷瓶,声音里没了半分犹豫,“召内官监营造司主事,还有工部管采买的郎官,现在就来见朕。这物料的事,朕要亲自问。”
王勤吓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皇…… 皇上!物料采买有章程的,哪用得着您亲自……”
“章程?” 朱祁镇打断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像工地里发现偷工减料时的模样,“依着章程,地基湿软能用糯米灰浆补?依着章程,八百石糯米的成本能不核算?快去!”
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勤再不敢劝,连滚带爬地退出去,袍角都被门槛勾了一下,没敢回头。
殿内又静了下来,阳光慢慢移到御案一角,把 “糯米八百石” 那行字照得刺眼。朱祁镇走到案前,指尖摩挲着清单边缘,心里早翻江倒海 —— 这一步踏出去,就不再是那个画杠杆草图的孩童皇帝了。内官监的利益,工部的惯性,还有那些藏在 “旧例” 背后的人,都会盯着他。
可他没得选。工程师的本能,让他没法对明显的漏洞视而不见 —— 就像前世发现钢筋标号不对,哪怕得罪包工头,也要逼着换;现在看见糯米灰浆的问题,总不能看着银子打水漂,还修出个豆腐渣工程。
他从袖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配比 —— 是土法水泥的方子,石灰石、粘土、铁矿粉的比例标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熬夜画的,本想等时机成熟再拿出来,可现在看来,得提前了。
约莫半个时辰,殿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还夹着低低的交谈声。朱祁镇把纸折好塞进袍角,坐回御座,腰背挺得笔直,明明是孩童的身子,却透出股压人的气场。
王勤先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人 —— 前面的穿青色宦官服,面白微胖,下巴上留着点山羊胡,走路时腰杆没完全挺直,眼神却像扫货似的,把殿内打量了一圈,是内官监营造司主事曹如意;后面的穿绿色官袍,袖口磨得有点发白,头埋得低,连走路都贴着墙根,是工部屯田清吏司的刘郎官,专管物料核验。
“奴婢曹如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刘谦,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跪在地上,声音一个圆滑,一个发颤。
“平身。” 朱祁镇的声音没起伏,目光先落在曹如意身上,“仁寿宫配殿要修,物料采买的事,你们俩说说,怎么安排的?”
曹如意立刻堆起笑,躬身时山羊胡都翘了翘:“回皇上,都按旧例来呢!青砖是京西琉璃渠官窑的,那窑烧出来的砖,敲着响当当;筒瓦是城南王记瓦窑的贡品,滴水纹都刻得齐整;杉木是湖广运来的,粗细都挑过,没半点虫眼。糯米、白灰也列了单子,过几日就派人去采,保准误不了工期!”
话里话外都是 “旧例”“保准”,说得滴水不漏,连手势都配合着,像在演一出熟稔的戏。
朱祁镇没打断,等他说完了,才缓缓开口:“曹主事,昨日朕去配殿,看见地基湿得能踩出坑,墙缝里还渗着水。你说按旧例修,是打算用糯米灰浆把坑填上,还是把裂缝糊上?”
曹如意的笑僵了一下,很快又圆回来:“皇上圣明,地基的事奴婢早虑到了!所以这次灰浆用量,比常例多了一成,等干了坚如磐石,保管再不漏!”
“多一成灰浆,就能把湿地基变干?” 朱祁镇往前探了探身,声音还是轻的,却像块石头砸进曹如意的心里,“还是说,曹主事觉得,糯米浆是吸水的海绵,能把地下的潮气都吸上来?”
曹如意的脸瞬间红了,嘴角动了动,想再说 “旧例”,却被那眼神看得没敢开口。他管营造司这么多年,从来没人问过 “糯米浆能不能吸水”—— 大家都只说 “旧例用糯米浆”,至于为什么用、用多少、好不好用,没人较真。
朱祁镇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指尖敲了敲御案上的清单:“朕再问你,糯米八百石,市价多少银子?从粮仓运到工地,损耗多少?熬煮成浆,要多少柴火、多少工匠?最后每方灰浆成本几何?跟三合土比,哪个更便宜?跟…… 朕知道的一种新材料比,哪个更结实?”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似的砸下来,曹如意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连山羊胡都湿了。“市价”“损耗”“成本”—— 这些事他哪敢细算?采买的银子里,多少进了内官监的口袋,多少给了地方官,大家心照不宣,现在被小皇帝当众问出来,他只能支支吾吾:“皇…… 皇上,市价时有波动,得问采买的人…… 新材料…… 奴婢没听过……”
“没听过?” 朱祁镇转向一直低头的刘谦,“刘郎官,工部核验物料,总该有个准头吧?青砖的硬度要够多少,吸水率不能超多少;瓦片的厚度、弧度,冬天冻不冻得裂 —— 这些有章程吗?”
刘谦吓得一哆嗦,膝盖差点磕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回…… 回皇上,工部核验,都是…… 都是老师傅眼观手敲,听声音脆不脆,看颜色正不正…… 至于硬度、吸水率…… 微臣…… 微臣没学过……”
“眼观手敲?”
朱祁镇心里叹了口气。前世在工地,一块砖要过抗压测试,一片瓦要做冻融实验,连水泥初凝时间都要掐着表算,可在大明,居然靠 “听声音” 定质量?难怪武库的刀会卷刃,粮仓的墙会塌 —— 从上到下,都把 “经验” 当 “标准”,把 “旧例” 当 “铁律”。
殿内静得能听见曹如意和刘谦的呼吸声,阳光慢慢移到殿中,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个快要撑不住的架子。
朱祁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仁寿宫配殿修缮,朕亲自盯着,太皇太后也等着看结果,容不得半点含糊。物料采买,不能再依着旧例糊里糊涂办。朕有三条旨意,你们记好,现在就去办。”
曹如意和刘谦连忙躬身,头埋得更低。
“第一,现有的物料清单,先停下来,不准采买。” 朱祁镇的指尖在清单上划了道线,“内官监和工部一起,三天内重新算 —— 修配殿要多少青砖、多少瓦、多少木料,每一样都要精确到块、到片、到根。预算要一笔一笔列清楚,哪笔钱买什么,谁经手,都要记在册子上,朕要亲自看。尤其是这糯米灰浆,给朕说清楚,为什么非用不可,为什么要用八百石,少一石行不行!”
曹如意的脸彻底白了,想求情,可对上那双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重新核算预算,不就是把采买里的猫腻翻出来吗?可他不敢说 “不”。
“第二,” 朱祁镇看向刘谦,“工部牵头,会同内官监营造司,给青砖、瓦片、杉木定个‘则例’—— 青砖长宽高要多少,误差不能超几分;瓦片厚度要够几厘,弧度要差多少;杉木直径要粗过几寸,不能有虫眼。写在纸上,盖章存档,以后核验物料,就按这个来。朕会派太监去盯着,敢少一分、差一厘,朕拿你们是问。”
刘谦连忙磕头:“微臣遵旨!一定把则例定得清清楚楚!”
“第三,” 朱祁镇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这是最冒险的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曹主事,你在宫里找个僻静的院子,设个‘物料试造所’,挑十个靠谱的工匠,把石灰石、粘土、煤炭都备齐了。朕近日翻古籍,得了几种灰泥的方子,或许能替了部分糯米灰浆,又便宜又结实。你们盯着工匠,按方子试造,朕会亲自去看。”
“试…… 试造新灰泥?”
曹如意和刘谦同时抬头,眼睛里满是震惊。不用沿用千年的糯米灰浆,要自己造新灰泥?这要是试砸了,不仅浪费钱粮,耽误了配殿修缮,传到朝臣耳朵里,还得说皇上不务正业,搞 “奇技淫巧”!
曹如意的汗都流到脖子里了,硬着头皮劝:“皇上,这…… 这太仓促了!宫室修缮是大事,用没试过的灰泥,要是出了差错……”
“差错朕担着。” 朱祁镇打断他,声音里没了半分商量的余地,“正因为是大事,才不能守着旧例不变。糯米灰浆贵且不说,遇潮就软,难道要让配殿修一次漏一次?试造的事,不准对外说,要是走漏了风声,你们俩知道后果。”
最后那句话带着冷意,曹如意和刘谦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言,连忙磕头:“奴婢(微臣)遵旨!绝不敢泄露半个字!”
看着两人躬身退出去的背影,朱祁镇才缓缓坐回御座,掌心早攥出了汗。
他知道,这三条旨意扔出去,不亚于在宫里投了颗炸雷。内官监的采买银子要少了,会有人恨他;工部要定新则例,断了 “老师傅” 的含糊路,会有人怨他;试造新灰泥,更是挑战了所有人的认知,“不务正业” 的帽子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王振那边,怕是也会借着这事,在太皇太后面前吹风。
可他没得选。不把成本算清楚,就堵不住贪腐的窟窿;不定新则例,就没个质量准头;不造出替代灰泥,就永远得靠糯米灰浆当 “救命稻草”。他要的不是修一座配殿,是要借着这事儿,让大明的营造体系,先动一动。
窗外的夕阳已经沉到宫墙后面,把天际染成一片橘红,仁寿宫的方向隐在暮色里,像个沉默的等待。朱祁镇走到窗边,望着那片暮色,突然握紧了拳头 —— 材料的选择,从来不是简单的 “用什么”,是 “敢不敢打破旧的”,是 “能不能守住对的”。
清单上的博弈才刚开始。宫墙外的采买市场里,有人已经在囤糯米抬价;试造所的窑炉还没点燃,就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连太皇太后宫里的太监,都可能在打听 “小皇帝为什么盯着灰浆不放”。
可那又怎么样?
他从袖里摸出那张土法水泥的方子,指尖在 “石灰石三成,粘土六成” 上划了划。前世在工地,他能在暴雨里抢筑防洪堤,现在在大明,就不能造出新灰泥?
晚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清单边角轻轻颤动,朱祁镇把方子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他的 “大明改造计划”,不是画在纸上的空想,从今天起,要落在青砖上,烧在窑炉里,粘在配殿的墙根下。
这第一步,必须走稳,走狠,走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 这大明的营造,不能再按 “旧例”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