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港外的海面上,晨雾像被揉皱的棉絮,黏在“镇东号”的甲板上。舰长耿炳文正弯腰给炮膛刷油,粗布手套蹭过冰凉的炮管,留下几道灰痕。他抬头望了眼天边的鱼肚白,对身边的副舰长华云龙笑道:“你说约克那老小子,会不会真敢把‘狮心号’开到咱们鼻子底下?”
华云龙正往炮弹上涂防潮油,闻言嗤笑一声:“他敢来?昨晚‘飞鱼舰队’刚摸了他们的补给船,现在指不定正骂娘呢。”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话说回来,那‘狮心号’是真硬,听说船板厚得能挡咱们的实心弹,昨天试射的时候,三发炮弹打上去就留了几个白印子。”
耿炳文直起身,拍了拍炮身:“再硬也架不住咱们人多。你看郑将军布的阵,‘镇东’‘镇南’‘镇西’三舰呈三角,把‘狮心号’往黄岩岛礁区引,只要他敢追,咱们就把他卡在浅滩里,到时候……”他做了个“砸”的手势,“管他什么铁壳子,都得给咱们当靶子。”
话没说完,了望手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西北方向发现巨舰!挂英国旗!是‘狮心号’!”
耿炳文心里一紧,抓起望远镜就往西北方向跑。镜头里,一艘比普通战舰大出近一倍的巨舰正破开晨雾,舰首的青铜狮子雕像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侧舷的炮门像一排黑洞洞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镇东号”。
“信号兵!发信号给‘镇南’‘镇西’!”耿炳文的声音有些发紧,“按计划行事,我们佯装撤退,把它往礁区引!”
华云龙却脸色发白:“舰长,你看它的炮口……好像在转向我们!”
耿炳文猛地调准望远镜,只见“狮心号”侧舷的炮门突然全部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镇东号”的弹药舱位置。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郑宏昨晚的叮嘱:“约克那老东西打仗不讲章法,擅长盯着对方弱点死磕,你们的弹药舱防护最弱,务必小心。”
“快!左满舵!避开它的炮击!”耿炳文嘶吼着冲向舵盘,可“镇东号”庞大的舰体转向迟缓,根本来不及完全避开。
“轰隆——轰隆——”
连续的巨响震得海水都在颤抖,“狮心号”的72磅线膛炮炮弹呼啸而来,第一发就精准地命中了“镇东号”的弹药舱。耿炳文只觉得眼前一白,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起。他在空中看到华云龙正扑向灭火桶,看到几个水兵被气浪掀飞,看到弹药舱的位置燃起冲天火光,那火焰红得像血,舔舐着帆布,吞噬着木板。
“弃舰!快弃舰!”耿炳文嘶吼着,却发现自己的腿被一块断裂的木板压住了。他挣扎着,看见华云龙冲过来想救他,却被第二发炮弹的气浪掀飞,重重撞在桅杆上,没了声息。
海水开始疯狂涌入船舱,“镇东号”的舰体在痛苦地呻吟中倾斜,桅杆像折断的芦苇般砸向海面。耿炳文望着越来越近的“狮心号”,约克公爵的将旗在那艘巨舰的桅杆上嚣张地飘扬。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对着“狮心号”的方向吼道:“约克!你记住!老子是大明水师的耿炳文!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
第三发炮弹击中了“镇东号”的龙骨,这艘曾经威风凛凛的战舰终于支撑不住,带着三百名官兵的怒吼与不甘,缓缓沉入海底。耿炳文在海水淹没头顶的最后一刻,仿佛看到了郑宏的脸,看到了朱元璋在应天府城楼上的远眺,看到了大明水师的龙旗在万里海疆飘扬。
“大明……必胜……”
海水彻底吞没了他,也吞没了“镇东号”最后的呼救声。海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木板、帆布和油污,还有“狮心号”上隐约传来的欢呼。约克公爵站在“狮心号”的舰桥上,望着“镇东号”沉没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转身对副官道:“告诉郑宏,这只是开始。”
副官刚要应声,突然发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帆影——那是“飞鱼舰队”的快船,正借着晨雾的掩护,悄悄向“狮心号”的尾部靠近。为首的那艘快船上,丁德兴正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点燃的火油桶,桶身上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为死难者”。
耿炳文在海水里沉浮,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火辣辣地疼。他挣扎着抬起头,看见“镇东号”的船底已经完全露出水面,像一头死去的巨鲸,绝望地等待着彻底沉入深渊。不远处,华云龙趴在一块断裂的甲板上,额头上全是血,气息微弱。
“云龙!”耿炳文嘶吼着,拼命向那块甲板游去。海浪不断拍打他的脸颊,每一次起伏都让他离华云龙更近一分,也让他更清楚地看到“狮心号”的嚣张——那艘巨舰正缓缓调转方向,炮口依旧对准“镇东号”的残骸,仿佛要将这片海域彻底变成死地。
“快……快醒醒……”耿炳文终于抓住甲板,爬到华云龙身边,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让他稍稍松了口气,“撑住,我带你出去。”
华云龙艰难地睁开眼,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只是用眼神示意耿炳文看向“狮心号”。耿炳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骤然缩紧——“狮心号”的侧舷炮口再次抬高,这一次,瞄准的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幸存者。
“这群畜生!”耿炳文目眦欲裂,他脱下自己的救生衣,套在华云龙身上,“你抓紧这块木板,往东南方向游,那里有我们的巡逻艇!”
“舰长……你怎么办?”华云龙终于挤出几个字,眼泪混着海水往下淌。
“我?”耿炳文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决绝,“老子得给他们留点念想。”他突然扯开嗓子大喊,“约克!你个缩头乌龟!有本事冲老子来!”
“狮心号”上,约克公爵听到这声怒骂,挑了挑眉,对炮手道:“把那个聒噪的家伙打掉。”
炮弹呼啸而来的瞬间,耿炳文猛地扑向旁边一块被炸飞的炮弹残骸,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推向“狮心号”的方向。那残骸带着他最后的力量,像一颗笨拙的鱼雷,虽不足以对巨舰造成重创,却精准地撞在了“狮心号”的舰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蠢货。”约克公爵不屑地嗤笑,却没注意到,东南方向的晨雾里,数十艘快船正像离弦之箭般冲来——那是“飞鱼舰队”的支援,丁德兴的火油桶已经点燃,在晨光里拖着长长的火尾。
耿炳文看着越来越近的快船,看着“狮心号”突然陷入慌乱,看着丁德兴的火油桶精准地砸在“狮心号”的帆布上,燃起熊熊大火,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松开抓着木板的手,任由身体缓缓下沉。
海水漫过他的胸口,漫过他的脖颈,漫过他的头顶。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穿着崭新的水师制服,站在朱元璋面前,宣誓要守护这片海疆。
“我做到了……”他在心里默念,像一句终于完成的承诺。
丁德兴跳上“狮心号”的甲板时,火已经烧到了桅杆。约克公爵正指挥水手灭火,看到丁德兴提着刀冲过来,怒吼着挥剑迎战。两柄钢刀碰撞的火花,在火光里像破碎的星子。
“为了‘镇东号’的弟兄们!”丁德兴嘶吼着,刀刀狠戾,每一刀都带着血海深仇。他看到约克公爵的臂甲上沾着“镇东号”的油漆,看到他靴底踩着一块写着“大明”二字的船板碎片,怒火像岩浆般喷发。
“你杀了耿舰长!我要你偿命!”
约克公爵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明军水兵,看着帆布上的大火已经无法控制,突然觉得有些狼狈。他虚晃一招,跳上救生艇:“今天算你们运气好,下次见面,定要踏平你们的港口!”
丁德兴没有追,只是站在燃烧的“狮心号”甲板上,望着耿炳文沉没的方向,缓缓跪下,对着大海磕了三个头。身后,“镇南”“镇西”两艘战舰的水兵们也跟着跪下,海浪拍打着船板,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
晨光彻底驱散了雾霭,海面上的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冒着黑烟的残骸。丁德兴站起身,声音沙哑却坚定:“把‘镇东号’的弟兄们……带回家。”
水兵们齐声应和,声音响彻海面,惊起一群海鸟,它们盘旋着,仿佛在为逝去的灵魂送行。丁德兴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握紧了手里的刀——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要大明的龙旗还在,只要还有一个水兵站着,这场仗,就必须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