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户部粮仓的石板路上积了层薄薄的青苔。王钝踩着木屐,看着搬运工将最后一批糙米装上漕船,船身吃水线又往下沉了半尺。他袖中的账本记得密密麻麻,光是发往波斯的粮草,这个月就比上月多了两千石——沐晟的信里说,萨法维王朝的盟军刚归附,粮草消耗比预想中多三成,得赶在底格里斯河结冰前送到。
“王大人,这是神机营新制的‘飞火流星’,按沐将军的要求,弹丸里掺了硫磺,爆炸时能散烟雾。”军械监的小吏抱着个木箱跑来,箱子上贴着封条,盖着朱红的“急”字印。王钝掀开一角,见里面的陶罐缠着麻绳,罐口插着引信,与寻常火罐不同的是,罐身布满细密的孔洞。“工匠说这是仿波斯的‘烟花罐’改的,既能当信号弹,又能扰乱敌军视线。”
王钝指尖划过罐身的孔洞,忽然想起去年西域商队带来的波斯地毯,上面的花纹也是这般镂空的。他让小吏把箱子搬到船上,又从怀里掏出封信:“这是苏州织造局的周瑞托我转交的,说新织了种‘防潮锦’,用桐油浸过,铺在粮仓里能隔潮气,让沐将军试试好用不。”
漕船解缆时,雨恰好停了。王钝望着船尾拖出的水痕,忽然听见码头传来喧哗。只见十几个波斯商人正围着个穿绿袍的老者,老者手里举着本《古兰经》,用生硬的汉语喊:“为什么明军的学堂要让孩子读异教的书?真主会发怒的!”
这老者是麦加来的阿訇,上个月随商队来南京,本是来商议香料贸易,却在应天府的学堂外闹了三天。王钝正要上前,却见翰林院编修李泰已站在老者面前,手里捧着本线装书,书页上用汉、波斯两种文字写着“和而不同”。
“长老请看,”李泰的声音温和,指着书页上的批注,“这是陛下亲笔写的:‘道并行而不相悖’。贵教的经书教人慈悲,我中原的典籍教人仁爱,本是同源,何必分彼此?”他让随从端来两碗茶,一碗加了波斯的玫瑰酱,一碗是纯粹的龙井,“就像这茶,添了香料是滋味,不添也是滋味,喝到肚里,都能解渴。”
老者盯着那碗玫瑰茶,眉头渐渐舒展。王钝这才注意到,他长袍的衬里竟是苏州的云锦,绣着中原的牡丹——原来所谓“异教”,早就在衣食住行里悄悄融在了一起。
***巴格达新城的宣礼塔刚敲响晨礼的钟声,沐晟就被一阵争吵声惊醒。他披衣走出帐篷,只见两个士兵正扭打在一起,一个是中原新兵,一个是波斯归附的盟军,两人脸上都带着伤,嘴里骂着对方听不懂的话。
“住手!”沐晟的声音带着寒意,新兵立刻松了手,波斯士兵却梗着脖子,用生硬的汉语喊:“他……他把我的《古兰经》扔在地上!”
沐晟捡起地上的经书,封面用金线绣着新月,边角却被踩出个黑印。他转头看向中原新兵,那少年脸涨得通红,手里还攥着本《论语》,书页被撕了道口子:“他说孔夫子是‘异教徒’,还把我的书扔进水沟!”
帐外很快围拢了一群士兵,中原兵和波斯兵各站一边,眼神里都带着火气。陈武匆匆赶来,手里拿着刚收到的急报:“将军,北边的库尔德部落传来消息,说他们的长老不肯让子弟进学堂,说咱们在‘用汉字污染真主的语言’。”
沐晟把两本书叠在一起,忽然对众人道:“昨夜我收到南京来的信,陛下说,中原的工匠在学波斯的淬火法,波斯的织工在仿云锦的纹样,谁也没碍着谁。”他将《古兰经》递给波斯士兵,又把《论语》塞回中原新兵手里,“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打的。今天起,每个帐篷里都挂两盏灯,一盏画着新月,一盏画着太极,谁要是再因为这个打架,军棍伺候。”
正说着,学官匆匆跑来,手里举着张纸:“将军,学堂的波斯学子罢课了,说咱们教的‘孝道’和他们的‘敬主’冲突,不肯背《弟子规》。”沐晟跟着学官往学堂走,只见纳西尔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十几个少年,个个抱着胳膊,脸上带着倔强。
“纳西尔,你来说说,你们的教义里,是不是说要尊敬长辈?”沐晟蹲下身,与少年平视。纳西尔梗着脖子点头:“当然,但我们只敬真主和先知。”沐晟从怀里掏出块青金石,上面刻着波斯文的“敬”字:“去年你父亲送我的时候说,这字和汉语的‘孝’是一个意思。你看,石头都知道的道理,人怎么反倒糊涂了?”
少年们的目光都落在青金石上,那是霍拉桑最珍贵的矿石,此刻在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沐晟忽然让人取来纸笔,让每个孩子写下自己最尊敬的人,中原孩子写“父母”,波斯孩子写“真主”,他却在纸上画了个骆驼,旁边写着“驮货的牲口也该被善待”。
“学问不是让你们选边站,”他把纸贴在学堂门口,“是让你们明白,尊重不一样的道理,比争论谁对谁错更重要。”
***南京的早朝刚结束,朱元璋就把几位大臣留在内阁。御案上堆着各地送来的急报,最上面一封的火漆已经开裂,是沐晟派快马送来的,字里行间透着焦虑:“库尔德人与波斯人因水源争执,已拔刀相向;学堂的经书被人偷偷烧毁,疑是极端教徒所为。”
“陛下,依老臣看,得派个懂西域风俗的去坐镇。”李善长摸着胡须,手指在地图上的波斯行省点了点,“去年归附的那个波斯学者阿里,不是说他在麦加待过十年吗?让他去协调宗教事务,比咱们派去的汉官管用。”
朱元璋却摇头,指着急报里的一句话:“沐晟说,有个库尔德长老偷偷告诉他,‘不是不信大明,是怕忘了自己是谁’。这话值得琢磨。”他忽然看向兵部尚书,“传旨给沐晟,让他在每个城池修两座庙,一座清真寺,一座孔庙,中间隔着条街,谁也碍不着谁。再让工部赶制一批铜制的鼎,刻上汉、波斯、阿拉伯三种文字,就写‘各美其美’。”
殿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朱元璋望着窗外的雨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濠州的寺庙,那时他不懂什么教义,只知道饥民抢粮时,和尚和道士会一起把粥分给孩子。“告诉沐晟,”他拿起朱笔,在急报上批了行字,“刀剑能守住城池,人心得靠尊重来养。”
***一个月后,巴格达新城的集市上,两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玩石子。中原孩子用汉语数着“一、二、三”,波斯孩子用母语跟着念,石子在两人手里滚来滚去,分不清谁是谁的。不远处,新建的清真寺和孔庙同时响起钟声,一个低沉悠远,一个清亮绵长,在底格里斯河的上空交织成一片奇特的和声。
沐晟站在宣礼塔下,看着工匠们给铜鼎刻字。阿里带着几个阿訇走来,手里捧着本手抄的《古兰经》,封面用云锦装裱,边角绣着中原的云纹。“将军,”阿里的汉语比以前流利多了,“长老们说,要把这本经送给学堂,让孩子们知道,真主的慈悲和孔夫子的仁,能绣在同一匹布上。”
远处的漕船正在卸货,王钝派来的粮草堆成了小山,旁边还堆着些新制的“飞火流星”,罐身上的孔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波斯地毯上的镂空花纹。沐晟忽然觉得,这些来自南京的物件,和当地的经卷、弯刀、地毯放在一起,竟没有一点违和——就像底格里斯河的水,不管源头在哪,流着流着,就成了同一片河。
夜幕降临时,陈武提着盏灯笼走来,灯笼一面画着新月,一面画着太极,在暮色里晃出柔和的光。“将军,库尔德的长老派人送来了羊群,说感谢咱们修了引水渠。”沐晟望着远处帐篷里亮起的灯火,中原兵和波斯兵正围在一起烤羊肉,笑声混着两种语言,却格外融洽。
他忽然想起朱元璋的批语,指尖在微凉的铜鼎上轻轻划过。原来所谓“挑战”,从来不是要把不同的东西变成一样,而是让每种不同,都能在同一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这鼎上的三种文字,笔画不同,说的却是同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