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腊月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夜海辰脸上,却远不及他心头那万载寒渊的冷。
将军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却关不住府邸内死水般的沉寂。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小野千鹤惯用的清雅熏香,此刻却像陈年的毒药,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离别气息。
管家福伯佝偻着背,几乎不敢抬头看主人阴沉的脸色,双手捧着一个素白的信封,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都在颤抖。
“将……将军,”福伯的声音干涩沙哑,“夫人……夫人她……带着小少爷,走了……天刚擦黑时,乘着东洋商社的车……这是……留给您的信。”
夜海辰高大的身躯在玄关的阴影里僵立了一瞬,军靴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伸出手,那动作缓慢得有些凝滞,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信封。素白的纸面上,一行娟秀而决绝的墨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海辰夫君亲启”
撕开封口,抽出信笺。只有寥寥数字,墨迹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
海辰夫君:
我回日本了。
儿子我带走了,不要找我。
千鹤。
“嗡——”的一声,海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炸开,冻僵了血液,凝固了心跳。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八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响、撞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得他灵魂深处鲜血淋漓。
回日本了?不要找我?千鹤?
那个从9,18 沈阳北大营胜利庆功宴开始,就一直如影随形的黑衣女子?
那个屡次在自己重伤垂危时疗伤服侍的妻子?
那个为他诞下一双冰雪可爱的龙凤胎,在无数个寒夜里用温柔驱散他杀伐戾气的爱人?
生死与共,刻骨铭心……这一切,就换来这轻飘飘的八个字?
“为什么?”低沉嘶哑的三个字,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从海辰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脆弱的纸张在他掌心扭曲变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龙力碾成齑粉。
“为什么离开我?!”
巨大的、被背叛的痛楚和彻骨的冰冷,如同北海最深处的万年玄冰,瞬间将他吞没。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坚毅如磐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崩溃的裂痕。
那双曾令深海巨妖都为之战栗的龙眸,此刻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迷茫。
无声无息地,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的阴影里。鬼丸次郎,他的贴身侍卫,也是跟随他多年的旧部。这个沉默寡言的东瀛武士,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沉重。
“龙君,”鬼丸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该走的,早晚都会走。留也留不住。想开点吧。” 他微微垂首,目光扫过海辰手中那封被攥得不成样子的信,“夫人她……或许有她的苦衷。”
“苦衷?”海辰猛地抬头,眼中那濒临破碎的痛苦瞬间被一股灼热的、近乎偏执的怒火取代,龙威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玄关的空气骤然变得沉重粘稠,连壁灯的火苗都惊惧地矮了下去。
“什么样的苦衷,能让她抛下丈夫,抛下刚满周岁的女儿,……回那已经战败投降、满目疮痍的日本?!”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这绝不寻常!鬼丸!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是胁迫?是阴谋?还是……日本人贼心不死?!”
他认定,这反常的离别,绝非妻子本意!从她当年决绝地叛出家族跟随自己开始,她就已不再是那个只属于小野家的千鹤!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
这其中,必有他尚未察觉的黑手在搅动风云!或许……正是那些不甘心失败的东瀛残余势力,或是忌惮他北海龙君,借东北军之势坐大的某些“盟友”,在暗中作祟!
鬼丸次郎沉默了。他看着主人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执念,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属下……明白了。”
将军府的暖阁,炭火依旧熊熊,却再也驱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海辰如同一尊冰封的雕像,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枯坐了一夜,面前摊开的,是千鹤那封冰冷的绝笔信,还有带着靖远奶香气的拨浪鼓。
他怀抱着乖巧的女儿晏霓,望着窗外,风雪依旧呜咽,仿佛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唱着挽歌。
寒冰未化,新的战火已然燎原。短暂的和平如同脆弱的薄冰,在国共两党不可调和的矛盾下轰然碎裂。
东北大地上,枪炮声再次取代了零星的鞭炮。
面对撕破脸的国民党美械精锐,海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麾下忠于家国、历经抗战洗礼的东北军,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主张和平建国的八路军一方。民族大义面前,昔日的些许摩擦早已烟消云散。
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入沈阳司令部。
“将军!于忠军长急电!所部新一师已于鞍山西南王家窝棚一线,与八路军杨青山纵队成功会师!完成对敌新六军暂编22机械化师的合围!” 作战参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将电文重重拍在巨大的军事地图上。
地图上,代表敌我双方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而此刻,一支粗壮的蓝色箭头(代表国军特22师)已被一个巨大的红色铁钳(东北军新一师与八路军杨纵)死死钳住,地点正是标注着“王家窝棚”的山谷地带。
海辰站在地图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军服笔挺,肩章上的将星在汽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在他眉宇间刻下深深的疲惫痕迹,但那双龙眸,却锐利如刀,紧盯着那个被合围的蓝色箭头。
“美式装备?哼!”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告诉于忠和杨司令,我不要击溃,我要全歼!把这颗伸进来的毒牙,给我连根拔了!敲掉老蒋在东北的一颗门牙!”
命令被迅速传达。王家窝棚,这个在地图上并不起眼的小地方,瞬间成了血肉磨坊。
前线的炮火映红了半边天际,隆隆的爆炸声隔着几十里都隐隐传来。海辰并未坐镇后方安稳的司令部,他亲临最靠近王家窝棚的前线观察所——一座位于半山腰、视野开阔却相对暴露的青石堡垒改建的临时指挥部。
这里条件简陋,只有几部电台、几部电话和一张铺着地图的破旧木桌。墙壁上震落的灰尘簌簌而下,混杂着浓烈的硝烟味和士兵身上的汗味。巨大的炮队镜架在射击孔前,海辰正通过它,冷静地观察着山下如同沸腾熔炉般的战场。
东北军的炮火如同犁地般覆盖着敌人的核心阵地,八路军的突击队则如同尖刀,在炮火掩护下反复撕扯着敌人已经摇摇欲坠的防线。钢铁燃烧的黑烟滚滚升腾,火光中,隐约可见被摧毁的坦克残骸和溃散的敌军身影。大局已定,特22师这只“毒牙”的崩碎只在旦夕之间。
“打得好!”海辰放下炮队镜,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满意。他转身,对一直如同标枪般侍立在身后的卫队长李长青吩咐道:“长青,记录命令:电告于忠、杨青山,务必在天黑前解决战斗,肃清残敌!不得……”
话音未落!
“砰!砰!砰!”
三声极其突兀、异常清脆的枪响,如同毒蛇吐信,骤然撕裂了指挥部内短暂的振奋气氛!不是来自山下激烈的战场,而是来自指挥部侧后方、那片被炮火熏黑的乱石坡!
子弹的目标极其明确——夜海辰!
第一颗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擦着海辰的耳际飞过,狠狠凿进他身后的石壁,碎石迸溅!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海辰的龙瞳瞬间收缩,身体本能地做出规避反应!
然而,第二颗、第三颗子弹接踵而至,角度刁钻狠辣,封死了他闪避的空间!千钧一发之际——
“将军小心!!!”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一道身影如同最忠诚的屏障,带着决绝的勇气,猛地从侧面横扑过来!
是李长青!
这个跟随海辰从白山黑水,打到抗战胜利的山东汉子,没有一丝犹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挡在了海辰身前!
“噗!噗!”
两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肉体穿透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海辰清晰地看到,李长青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扑过来的冲势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向前踉跄了一步,却依旧顽强地张开双臂,死死挡在自己与子弹射来的方向之间!他军装的后背上,两个狰狞的弹孔瞬间洇开两朵迅速扩大的、刺目的暗红色血花!
李长青的怒吼变成了痛苦的闷哼,他艰难地转过头,那张方正坚毅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和硝烟,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海辰,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近乎解脱的焦急和……催促!
“将……军……走……” 他用尽最后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敌袭!保护将军!” 鬼丸次郎凄厉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瞬间打破了死寂!他手中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已然怒吼,子弹精准地射向枪声来源的乱石堆!同时,他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撞向海辰,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第二道盾牌!
另一个身影——暗卫小野狼,这个如同野狼般敏锐凶狠的年轻战士,反应更快!他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在枪响的瞬间已拔出了腰间的刺刀,根本不去寻找掩体,而是直接迎着子弹射来的方向,悍不畏死地猛扑过去!他要以攻代守,用最凶悍的搏命姿态,为将军撕开一条生路!
“噗!” 又是一颗子弹射来,擦着小野狼的胳膊飞过,带起一溜血线,他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嗜血的疯狂!
“长青!!!” 海辰的怒吼如同受伤的巨龙咆哮,充满了狂暴的痛楚和滔天杀意!他一把扶住李长青软倒的身体,入手处一片滚烫粘稠!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军服的袖口和前襟!
李长青的身体沉重地靠在他怀里,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口中不断涌出血沫,却还在徒劳地翕动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别说话!挺住!医护兵!” 海辰目眦欲裂,龙力下意识地就要涌出护住他的心脉,但李长青的伤势太重了,两颗大口径步枪弹近距离穿透了肺腑,生机如同破堤的洪水般飞速流逝。
鬼丸次郎和小野狼的枪声、怒吼声、与刺客在乱石堆后的还击声,在狭小的指挥部内激烈地交织碰撞,子弹打在石壁上,火星四溅,流弹横飞。
李长青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颤抖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海辰猛地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冷而无力。
“兄……弟……” 李长青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海辰沾满血污和悲愤的脸,最后一丝光,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不甘,彻底熄灭了。那只被海辰紧握的手,也彻底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了下去。
“长青——!!!”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和暴怒,如同火山般在海辰胸腔内轰然爆发!龙吟之声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抱着李长青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身体,感受着那迅速变得冰冷的沉重,双眼瞬间变得赤红一片!
残阳如血,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指挥部射击孔,斜斜地投射进来,将海辰和他怀中李长青的身影拉得老长,也染上了一层悲怆到极致的、凝固的暗红。
鬼丸次郎和小野狼以命相搏,终于压制住了刺客的火力。随着小野狼不要命地扑入乱石堆,几声短促的惨叫和搏斗声后,一切归于沉寂。小野狼浑身浴血,提着一支还冒着青烟的狙击步枪和一颗被硬生生扭断脖子的头颅,踉跄着走回指挥部,眼神凶狠如受伤的独狼。
“将军,刺客……死了。看手法和这枪……是军统的人。” 鬼丸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愤怒。
海辰缓缓抬起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一半是冰冷的阴影,一半是刺目的血红。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赤红的龙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九幽的寒冰和焚尽八荒的业火。
他轻轻地将李长青的遗体平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放下了一座山岳。然后,他脱下自己沾满血迹的将校呢军大衣,仔细地、如同对待最珍贵的宝物般,覆盖在李长青身上,遮住了那狰狞的弹孔。
做完这一切,海辰才缓缓站直身体。他沾满血污的手指,轻轻拂过李长青胸前那枚被鲜血浸透的、代表着他卫队长身份的铜质铭牌。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尚未凝固的、粘稠的温热血液,烙印在他的指尖。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脸悲愤的鬼丸次郎和浑身浴血、杀气未消的小野狼,最后,落向硝烟弥漫、杀声渐歇的王家窝棚战场,投向更远处沈阳城的方向,投向那远隔重洋、笼罩在迷雾之中的东瀛岛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中凿出,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寒意,在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指挥部内响起:
“查!”
“从千鹤为何离去,” 他的声音如同龙吟裂空,“到今日是谁,胆敢向我夜海辰射出这夺命的冷枪!”
司令部孤灯下,他抚过李长青染血的铭牌:“查!从千鹤到刺客,我要一个答案!”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眼中那赤红的烈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一个血债血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