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交中馈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过。转眼间，罗晴嫁入侯府已一月有余。这一个月的光景，可谓是她人生中罕有的、真正称得上“养尊处优”的日子。不必再为生计奔波算计，无需应对复杂的人际倾轧，每日里不过是看看账本、做做针线、陪伴长辈、陪陪孩子。萧凛待她体贴入微，侯爷、林母对她慈爱宽和。这般舒心惬意的结果便是——
这日清晨，罗晴对镜梳妆，镜中人影清晰，云鬓花颜，气色红润饱满，眉宇间往昔那份若有若无的坚韧与疲惫已被一种被精心滋养出的柔光所取代。然而，当她的目光顺着流畅的脸部线条往下，落在似乎丰腴了些许的下颌时，她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秀眉。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脸颊上的软肉，对着镜中的自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果然是心宽体胖么？这才安稳了一个月，竟圆润了一圈不止。正独自对着镜子默默郁闷，盘算着是否该在膳食上稍加节制，或是多去园子里走动走动时，门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帘子被轻轻掀起，走进来的正是玲珑。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比甲，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沉稳。她福了一礼，声音清脆地禀告道：“夫人，主院那边差人过来传话，说是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呢。”罗晴闻言，心下微微一愣。这个时辰，若无特殊事情，林母鲜少会特意叫她过去。是出了什么事吗？还是单纯的想念，想找她说说话？她不由得又瞥了一眼镜中那张圆润了些许的脸，暗暗撇了撇嘴，将心头那点关于“胖了”的纠结暂且压下。“可知母亲唤我何事？”罗晴一边起身，任由青雾为她披上一件杏子黄的绫缎披风，一边随口问道。玲珑摇了摇头：“来传话的姐姐并未说明，只说老夫人请您得空便去一趟。”“既如此，我们这就过去吧，别让母亲久等。”罗晴整理了一下衣袖，带着玲珑、青雾等几个贴身侍女，一行人便往主院方向走去。
行至主院门口，尚未入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愉悦的笑声。既有林母那慈祥温和、带着宠溺的笑语，更有霏霏那小女孩特有的、银铃般清脆无邪的咯咯笑声。听到这和谐融洽的声音，罗晴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瞬间便消散了。能笑得如此开怀，想来定然不是什么棘手或烦心的事。她唇角不自觉地也染上了一抹笑意，步履轻快地走了进去。
守在门口的丫鬟见她来了，连忙高声通报：“世子夫人到！”
罗晴应声挑开软帘，迈步进了屋内。只见暖阁里，林母正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满面笑容，而霏霏则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腻在她的膝头，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趣事，引得祖孙二人又是一阵笑。罗晴目光柔和地环视一周，并未看到瑾瑜的身影，想来这个勤奋的孩子此刻正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埋头苦读。
见罗晴进来，林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招手道：“快过来，晴儿，这边坐。先喝杯热茶，暖和暖和。”早有伶俐的丫鬟奉上了一盏新沏的香茗。霏霏见到母亲，自然是立刻从祖母膝头滑了下来，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罗晴怀里，紧紧环住她的腰，小脸在她衣襟上蹭着撒着娇：“娘亲！”
罗晴笑着搂住女儿，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柔声问了几句“在祖母这里乖不乖”、“早膳用了什么”之类的话。一时间，屋内充满了温馨的天伦之乐。笑闹了一会儿，林母才拍了拍手，对霏霏温言道：“乖孙女，你先回自己屋子去玩会儿，或是去找哥哥，祖母和你母亲有些正经话要说。”霏霏年纪虽小，却很是懂事乖巧。她仰起小脸，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亲，甜甜地应了一声：“是，祖母，霏霏告退啦！”说完，便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蹦蹦跳跳地带着自己的小丫鬟出了门。
支开孩子？罗晴心下不免又升起一丝疑惑。究竟是什么事情，还需要特意避开孩子说呢？她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着脸上的不解，等待着婆婆开口。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林母便冲侍立在一旁的心腹王妈妈递了个眼色，吩咐道：“去里屋，把那些东西都拿出来吧。”
“是，夫人。”王妈妈会意，躬身应下，随即领着几个看起来便十分稳重可靠的丫鬟婆子，转身进了内室。
不多时，只见她们鱼贯而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摞或大或小、材质不一的匣子。那些匣子，有紫檀木的，透着沉静古雅的光泽；有黄花梨的，木纹精美流畅；也有黑漆描金的，显得庄重气派。大大小小，足有十数个之多。她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匣子一一摆放在罗晴面前的黄花梨木嵌螺钿方桌上，几乎是顷刻间，便将那张不小的桌面堆得满满当当。罗晴看着眼前这阵仗，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林母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喏，你眼前这些，就是咱们侯府所有的田庄铺子账册、府库钥匙以及对牌印信。眼下，我就把这些，都交给你了。”
果然！罗晴心中一跳，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忙摆手推拒道：“母亲！这……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林母瞧她那急切推拒的模样，故意板起脸，没好气地嗔怪道：“怎么就使不得了？你都进门一个多月了，我也让你轻松自在了一个多月，够体谅你了吧？从今往后，府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就全权交给你打理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总算能清闲清闲，好多抽出些时辰，陪陪我的乖孙们读书玩耍了。”
一府中馈，掌家之权，多少人明争暗抢、视若性命的东西，就在林母这轻飘飘的几句话里，被移交了出来，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与试探，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全然的信任。
罗晴看着婆婆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为难得很。她并非没有能力，她自己名下的那些产业，也被她经营得井井有条，盈利颇丰。可那毕竟是自己小门小户的生意，与这偌大侯府的内部管理，以及最重要的——与京城顶级权贵圈子里那些错综复杂、规矩繁多的迎来送往、人情交际，完全是两回事。
她斟酌着语句，带着几分恳求，喃喃地开口道：“母亲，您叫我管管自家的账目，核核收益，儿媳自是责无旁贷。可……可这侯府的中馈，涉及各府邸之间的节礼往来、宴请宾客的章程规矩、以及宗族亲戚间的年节祭祀……这些，儿媳以前从未接触过，实在是心里没底，怕一个处理不当，丢了侯府的颜面，或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母亲，您不如再辛苦辛苦，容儿媳跟在您身边多学些时日，等我将京城各家的情况、往来的旧例都熟悉透彻了，到时儿媳一定主动请缨，绝不敢再让母亲您受累！”
她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确实是心中的顾虑。
然而林母哪里会答应？她摆了摆手，态度依旧坚决，语气却放缓了许多，带着鼓励：“嗐，我当是什么难事。没关系的，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处理。各项事宜，府里都有旧例可循，往年是如何操办的，账册里都记得分明。再说，下头的那些管事妈妈们，像管库房的张妈妈、负责采买的李妈妈，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经年累月，都是老实可靠、懂得规矩的，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她们。退一万步讲，”林母顿了顿，睨了罗晴一眼，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最后不是还有我呢吗？我给你兜着底，你怕什么？”见罗晴还想再说什么，林母故意拖长了语调，叹息道：“哎，我这好不容易盼着凛儿成了亲，娶了媳妇进门，只想着能享享清福，没想到啊，娶回来的竟是个惫懒的。自己都进门一个多月了，还想着让我这老婆子劳心劳力，真是……”
罗晴一听，这“不孝”的苗头可不敢让它冒出来，赶紧出声制止了林母的话头，脸上露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神情：“母亲！母亲！我错了，我知错了！我这就把这些账本和钥匙都搬回院子去，立刻就召集各位管事妈妈们，了解府内事务，绝不敢再让母亲您受累分毫！”她说着，作势要去抱那些匣子。
林母见目的达成，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呵呵地说道：“这才对嘛！我就知道，我们晴儿是最懂事、最孝顺的孩子！”
罗晴看着婆婆那计谋得逞后如同孩童般愉悦的笑容，心中又是温暖，又是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她不由得暗自思忖：寻常人家，哪家的主母不是紧紧抓着中馈大权不肯松手，生怕儿媳分了权去？怎么到了永宁侯府，竟是婆婆追着赶着要把这当家重担塞给儿媳，自己好躲清闲呢？罢了罢了，既然推拒不得，那就只能迎难而上了。罗晴在心里默默盘点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熟悉旧例、接见管事、核对账目……一桩桩，一件件，想来都不会轻松。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一段时日里，自己挑灯夜读账册、清晨即起处理事务的“忙碌”景象。方才还在为长胖了一点点而郁闷，转眼间，更大的“烦恼”便已降临。
就这样，罗晴几乎是“被迫”地接过了侯府的中馈大权。她望着那满桌的匣子，仿佛看到了自己悠闲日子的终结，内心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哀嚎：唉，我的好日子，这就算是到头了！往后，想睡个懒觉，怕是难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