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铲震了一下,姜小葵的手指也跟着抖了半分。
她没抬头看天,也没去摸胸口的勋章,只是把铲子翻了个面。裂口还在,灰也还在,可握着它的时候,掌心那点温热是实打实的。
月亮已经偏到山后去了,檐角的铜铃一声没再响过。远处田埂上的孩子跑没了影,兔子也不见了。她坐的地方风小了些,膝盖上放着的东西却比刚才沉。
第二天一早,她下了飞檐,穿过侧廊,绕过主殿,一路走到后山。
那里有片旧演武场,荒了多年。杂草长到小腿,落叶铺了满地。她没叫人,也没用灵力,就拿着锅铲一下下刮地面,把枯叶拢成堆,又用脚踩实。
三块刻纹石从袖子里掏出来,摆在空地上。一块在前,两块在后,排成个歪七扭八的三角。她又从包袱里抽出一面木牌,插在中间。牌子没写字,洗得发白,边角还缺了一块。
有个路过的弟子停下来看了看:“圣女,您这是要开坛?”
“不是。”她说,“我在等想学做饭的人。”
那人愣住:“做饭?”
“对。”她点头,“谁饿了都行。”
话音刚落,大长老来了。
他穿着深色长袍,手里没拿东西,脚步不急也不慢。走到场边站定,看了眼那三块石头,又看了眼锅铲,最后目光落在无字牌上。
“你昨夜登高望远,今日却来扫地?”他开口。
“地本来就是人踩的。”她说,“我不扫,别人也得扫。”
大长老走近几步:“天机阁两百多年,圣女授道皆行大典。焚香九柱,鸣钟三响,印信传法。你这一身粗布,一口破铲,算什么传承?”
姜小葵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袖口磨毛了,鞋底裂着缝,确实不像样。
她没争辩,只把锅铲轻轻放在石案上,然后朝大长老弯腰行礼。
“您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别信天上掉下来的规矩。”她说,“您说力量不在符箓里,在人心上。我现在明白了,所以我不想摆台子、念咒文、盖大印。”
大长老皱眉。
她继续说:“我想教人怎么扛水桶走十里山路,怎么在冬天守住一炉火,怎么看见老人摔倒时能立刻伸手——这些事没人写进功法,可它们救过我命。”
大长老沉默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
“很简单。”她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小块青铜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是从原来那块上掰下来的。
她把碎片塞进锅铲柄的裂缝里,轻轻一敲。
铛。
声音不大,可地面忽然亮了。
一道金线从铲尖流出,贴着土地蔓延开来,转眼间画出个圆阵。线条简单,没有繁复花纹,倒像是村口晒谷场的轮廓。
“谁愿意学,就从这里开始。”她说,“不用跪,不用拜,先去井边打水,回来洗锅。”
大长老盯着那阵图看了很久。
终于,他笑了下:“你说得对。我们总想着把人送上高台,忘了他们终究要落地走路。”
他抬手,一缕真气飘出,在空中写下两个字:炊火。
字散成光点,落进阵中。
“从今往后,这地方归你管。”他说,“名字你自己取。”
“不用取。”她摇头,“就叫炊火院。”
当天下午,来了七个少年。
有男有女,年纪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五。都是战后留下的孩子,有的爹娘没了,有的家烧光了,被各派收留,暂时安顿在山下。
他们站在场外,探头看。
“真是锅铲画的阵?”
“听说她用这个打败了黑风寨三当家。”
“可她让我们洗锅?”
姜小葵听见了,没解释,只拎起铁锅往井边走。
“谁想留下,就跟我来。”
一个瘦男孩第一个跟上去。接着是穿补丁衣的小女孩,再后来是三个闷头不说话的。
他们围在井边,看她打水,看她倒进锅,看她拿刷子蹭锅底。
“明天这个时候,你们每人带一口干净锅来。”她说,“谁带不来,就别来了。”
没人笑,也没人走。
第二天,七口锅全到了。有铁的,有陶的,还有一口是借来的。
她点点头,带着他们回场子。
阵图还在,金线微亮。她让他们站进圈里,一人发一片干饼。
“吃完了,我说第一课。”
饼吃完,她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用锅铲当武器?”
没人答。
“因为我在灶台边长大。”她说,“我娘教我翻身上的饼,不能糊也不能生。火大了要调小,风停了要添柴。这些和打架没关系,但和活着有关系。”
她举起锅铲:“我靠它活下来,也能靠它教你们活下去。”
有人小声嘀咕:“可我们想学的是法术……”
“好。”她放下铲子,“现在下山。”
一行人跟着她走,穿过林子,跨过溪流,来到一处塌陷的村道。
昨晚下了雨,引水渠被冲垮了。几个老人正用竹筐运土,一趟趟来回。泥沾在裤腿上,手上全是划痕。
姜小葵挽起袖子,接过一只筐,装满土,扛上肩,走过去倒下。
“你们也试试。”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照做。
两炷香后,渠修好了。他们满身是泥,喘着气,坐在路边。
她从包袱里拿出锅和柴,架在空地上生火。掏出最后一把米,加水熬粥。
火苗舔着锅底,咕嘟咕嘟响起来。
粥熟了,每人一碗。
喝完那一刻,有人惊呼:“我……我不累了!”
“对。”她说,“这才是真正的法。”
“可这不算灵力运转,也没有咒诀……”
“但它让人有力气站起来。”她看着那个说话的少年,“你刚才扛了六趟土,比昨天多四趟。这就是进步。”
少年低头,不说话了。
回山路上,没人提腾云驾雾,也没人问飞剑怎么练。
到了炊火院,她让每人写下三个字:想守什么。
有人写“村子”,有人写“弟弟”,还有一个写“不再饿”。
她收起来,塞进锅铲柄的缝隙里。
“明天开始,每天早上五更打水劈柴,六更煮饭扫地,七更练阵。”
“那……什么时候教战斗?”
“当你能背着伤者走上十里山路还不撒手,”她说,“我就教你。”
傍晚,她送孩子们回宿处。
回来时天快黑了,她一个人站在晾衣绳前,手里捏着件洗白的粗布衣。
那是她第一天穿的衣服,补过三次,领口松了,袖子短了。
她把它挂上去,风吹过来,衣角晃了晃。
远处,天机阁的灯一盏盏亮起。
大长老站在回廊尽头,看了会儿,转身要走。
“师父。”她在后面喊住他。
他回头。
“谢谢您没逼我穿那身金袍。”
“我不逼人。”他说,“但我得说一句——天机阁两百三十七代,头一回有个圣女,把神器炼成了厨具。”
他走了,背影挺直,嘴角挂着笑。
她回到院中,拿起锅铲,在地上轻轻画了个圈。
金线一闪即逝。
她蹲下身,手指按在刚才的位置。
泥土还有余温。
这时,门边传来脚步声。
一个少年站在那里,手里抱着锅,脸红红的。
“我……我忘洗了。”
她抬头看他。
“回去洗。”
“可天黑了……”
“那就点灯。”
“我没灯。”
她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根短短的蜡烛,递过去。
“下次记得带。”
少年接过,转身要跑。
“等等。”她叫住他,“蜡烛钱,从明早的柴火里扣。”
少年愣了下,咧嘴笑了,跑远了。
她站在原地,听见远处传来笑声。
锅铲插在土里,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