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闷热。萧景珩虽已暗中布置,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他深知,赵崇明既已出手,绝不会无声无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日大朝会,气氛起初与往日并无不同。各部院依序奏事,元景帝端坐龙庭,或询问,或裁断。萧景珩位列班中,凝神静听,偶尔就涉及钱粮边防之事补充几句,言辞精当,引得元景帝微微颔首。丞相赵崇明则一如既往,沉稳持重,偶尔发表见解,显得公允平和。
然而,就在朝会接近尾声,看似波澜不惊之际,御史台行列中,一位面皮白净、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手持笏板,稳步出列。此人正是御史台资历颇深、素以言辞犀利着称的御史大夫王珂,亦是赵崇明门下得力干将之一。
“陛下!臣王珂,有本奏!”王珂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元景帝目光微抬:“王爱卿有何事奏?”
王珂躬身一礼,随即挺直身躯,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萧景珩所在的方向,朗声道:“臣近日闻听坊间及士林中有诸多议论,事关文安伯萧大人之诗才文名,心中疑惑,思之不安,不敢不奏于陛下御前!”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王珂和萧景珩身上。萧景珩心头一凛,面色却沉静如水,静待其言。
王珂继续道:“萧大人以诗名动天下,尤以《水调歌头》、《雁门太守行》等篇,气象宏阔,立意高远,被誉为千古绝唱,臣初读亦为之击节。然,臣反复研读萧大人历年所作,发现一极大疑点!”他刻意顿了顿,环视群臣,方掷地有声道:
“萧大人早年之作,如翰林院时期诗文,虽清丽可诵,然终未脱少年习气,匠意稍显。何以近一二年,尤其出使北疆前后,诗风突变,意境、笔力、胸襟,皆判若两人?如《雁门太守行》之沉雄悲壮,非久历沙场、饱经沧桑者不能道也!萧大人年纪尚轻,虽曾外放州县,然终究未亲历铁血战阵,此等境界,从何而来?此疑一也!”
“再者,”王珂语气愈发咄咄,“臣遍查典籍,萧大人某些诗句用典,颇为生僻古奥,甚至有些典故意象,似与某些散佚的前朝笔记残卷所载,有隐约暗合之处。天下文章,虽有借鉴,然巧合至此,岂不令人心生疑窦?此疑二也!”
他最后抬高声调,目光直视萧景珩,虽未明言,但指控之意已昭然若揭:“故此,臣不得不疑!萧大人惊世之才,是否果真全然出自己手?其间是否有借他人之智、甚或袭前人遗珠之嫌?此非独臣之疑,亦是士林清议所惑!诗文本为雅事,然若涉及根本,关乎士人立身之诚,则不可不察!臣恳请陛下,为彰公道,为解众惑,下旨彻查萧大人诗文着述之源流始末,以正视听!”
一番话,如冷水泼入滚油,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王珂此奏,虽未直接指控萧景珩欺世盗名,但句句诛心,将“枪手代笔”、“剽窃前人”的嫌疑赤裸裸地抛了出来,更是抬出“士林清议”施压。这已不是简单的弹劾,而是旨在从根本上摧毁萧景珩赖以立足的“文名”根基!
赵崇明垂首而立,面色平静,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但其党羽们,则纷纷交换眼色,或有出声附议者,要求“查明真相,以安人心”。
元景帝的眉头渐渐蹙紧,脸色沉了下来。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珂,又缓缓转向肃立班中的萧景珩。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皇帝深知,此事关乎一位重臣的清誉,更关乎朝廷体面,若处理不当,后果严重。
沉默良久,元景帝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珂所奏,事关士节文名,非同小可。然,指控需有实据,岂可因风闻疑窦便轻易彻查重臣?”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萧景珩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千斤重压:
“萧景珩。”
“臣在。”萧景珩应声出班,躬身施礼,神色依旧镇定。
“王御史所言,你可听见了?对此疑虑,你有何话说?”元景帝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景珩身上。赵党之人冷眼旁观,清流之士面露忧色,中间派则屏息凝神。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萧景珩能否自辩清白,关乎他的生死荣辱。
萧景珩直起身,迎向皇帝的目光,又环视一周群臣,最后看向面露得色的王珂,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中,没有慌乱,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嘲讽与了然。
他深吸一口气,清朗的声音响彻整个金銮殿:
“陛下明鉴,王御史所疑,臣,已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