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雾裹着潮气漫进医帐时,沈知微正用银镊子夹起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盐晶。
陶碗里的温水已被染成浑浊的灰,水面浮着细若游丝的黑絮——这是从苏州府新派发的“惠民盐”里淘洗出的乌银残渣。
帐外突然传来青鸾卫的低喝:“沈大人,府衙差役送文书!”
她放下镊子,指腹蹭过案头未干的《毒盐成分比对图》。
宣旨官的声音穿透棉布帐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礼部户部联署,着掌医监沈知微即日移交‘惠民盐’稽查权,不得私涉盐政文书......”
案上烛火晃了晃,将文书上的朱印投出扭曲的影子。
沈知微垂眸盯着那方“礼部之印”,喉间泛起冷意——三日前校场百姓举着“无毒盐”木牌欢呼时,这些官印还在装聋作哑;如今她要彻查毒盐流向,倒急着来“稳民心”了。
“大人?”小满掀帘而入,发梢沾着夜露,怀里紧抱着半本账册,“我昨夜翻了府衙库房,《丙等配给册》被换成了空白本子,只在角落找到这个——”她摊开掌心,半枚淡褐色指印在石灰水显影下泛着青,“是裴元度身边刘师爷的。”
沈知微接过账册,指尖抚过纸页边缘的毛边——这是新抄的誊本,墨迹未干时被强行塞进旧木匣,连封皮都蹭掉了块漆。“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揭穿毒盐。”她将账册推回案心,“是怕百姓知道,这毒盐是按身份配给的。”
话音未落,狼尾的玄色披风扫开帐帘。
他腰间挂着的黑翎鸽扑棱棱振翅,爪间铁筒“当啷”落在案上。“谢督主的飞鸽。”他指节叩了叩铁筒,“京中士林要联名上书,说您‘女医越界,乱国经济’。”
沈知微捏开铁筒,谢玄的小楷在丝帛上如刀刻:“七省盐商已聚金陵,明日递折子。”她将丝帛对折再对折,直到折痕深嵌进帛纹里。“去皖南秘窑。”她抬头看向小满,“窑底未燃尽的木炭灰,混醋酸蒸馏,我要看看他们换了什么新毒。”
小满应了声,转身时靴底带翻个药罐。
沈知微弯腰去捡,余光瞥见狼尾袖中露出半截铜管——是她昨日封的乌银残渣样本。“等等。”她取过铜管,将血晶滤膜对准烛火。
蜂窝状的纹路里,环状沉积层比昨日厚了一圈,“毒素在变异。”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在升级配方。”
狼尾的瞳孔缩了缩:“需要属下加派人手——”
“不必。”沈知微打断他,从药箱里取出新制的羊皮信袋,“把这个送进宫。”她将蒸馏出的结晶和《金魄蚀脉二型预警录》封入袋中,提笔在信末添了句:“若陛下明日早膳盐粒亦含此物,请问——天子可免?”
子时三刻,医帐外的梆子刚敲过“天干物燥”,帐门突然被利刃划开道缝隙。
沈知微反手抓起案头的手术刀,却见乌勒提着带血的佩刀撞进来:“截住五个,跑了俩。”他踢开脚边的黑衣人,“这俩咬了牙囊,一个死透了,一个还剩口气。”
濒死的黑衣人突然抓住沈知微的裙角,指甲缝里塞着盐粒:“你们救得了今天......救不了百年饥荒!”他的声音像破风箱,说完便断了气。
沈知微蹲下身,掀开他的袖口——布料磨损的痕迹从手腕延伸到肘部,是常年挑担磨的;再看脚底,茧纹粗粝交错,分明是盐场苦力的印记。
“不是刺客。”她站起身,“是被洗脑的盐丁。”转身对小满道:“封锁全镇水井,所有喝过‘惠民盐’的,每日登记脉象,记‘初声档’。”
天刚蒙蒙亮,医帐外传来细碎的叩拜声。
沈知微掀帘出去,就见个白发老妇跪在泥里,怀里抱着半袋盐,眼泪把脸冲出两道白痕:“沈大人,我家那口子昨儿夜里没的......指甲蓝得跟霜似的。”
她接过盐袋,封口处的红印刺得眼睛生疼——是户部稽查印。
沈知微摸出听诊器,血晶刚贴上印泥边缘,便传来熟悉的震颤频率——和三日前在伪造诏书上检测到的,分毫不差。
细雨不知何时落了,打湿她鬓角的碎发。
沈知微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喉间溢出声极轻的笑。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一只燕子衔着湿泥掠过,飞向医帐后未干的梁架。
帐内案头的黑翎鸽突然振翅,带落半张未收的纸页。
上面是她昨夜写的最后一行字:“当毒盐能杀百姓,亦能杀天子时——”墨迹被雨气晕开,模糊了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