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烘焙房里，黄油融化的香气已经弥漫开来。方英系着白色围裙，站在操作台前，手里的刮刀正顺着搅拌碗壁，将打发至乳白色的淡奶油与马斯卡彭奶酪细细混合。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练习提拉米苏的奶油基底，碗沿还沾着前两次失败后残留的奶渍。
“方英，你这手法比上周熟练多了。”烘焙课的李老师走过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奶油表面，“纹路清晰，流动性刚好，下午的实操考核稳了。”方英抬起头，脸上沾了点面粉，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老师，我昨天晚上在宿舍用奶粉练了好久，就怕掌握不好比例。”
自从开学后，方英成了班里最“拼”的学生。别人课间休息时聊天打闹，她抱着笔记本追着老师问配方比例；晚上宿舍熄灯后，她还借着走廊的灯光，在草稿本上默写不同烤箱的温度时间对照表。短短一周，她不仅吃透了《烘焙原料认知》里的理论知识，实操课上的戚风蛋糕、曲奇饼干也做得又快又好，连班里学过两年甜品的转校生都忍不住夸她“有天赋”。
可没人知道，这份“天赋”背后藏着多少辛苦。每天下午四点课程结束后，方英会立刻换下烘焙服，挤四十分钟公交去市区的甜品店兼职。从擦桌子、洗模具到帮师傅打打下手，她一干就是四个小时， 一小时却只有十五块钱。店长看她手脚麻利又肯学，偶尔会教她做几款简单的慕斯，方英都悄悄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回宿舍后反复琢磨。
“英英，你这么拼，是想早点开店吗？”兼职时认识的学姐林姐一边打包蛋糕，一边问她。方英擦模具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嗯，我想攒够钱，开一家小蛋糕店，墙上挂我小妹画的画，门口摆两盆多肉。”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那是她这几天兼职攒下的，虽然不多，但每一张都带着黄油的香气，像是在为她的梦想铺路。
然而，这份忙碌又充实的日子，在一周后的一个傍晚被打破了。
那天方英刚结束兼职，正坐在公交上核对当天的账单，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爸爸”两个字。她心里咯噔一下，手指有些发颤——自从开学后，爸爸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每次都是妈妈发来视频。
“喂，爸。”方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紧接着传来方梁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方英，你现在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像淬了冰，透过听筒砸过来，“你那个大学的老师刚才打电话到家里，说你压根就没去报道！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爸！”方英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账单掉在地上，公交的报站声混着爸爸的怒吼，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别跟我废话！”方梁的声音越来越大，“明天你最好出现在我眼前，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电话“啪”地一声挂断了。
方英握着手机，愣了好久。车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照得她眼眶发烫。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层包裹着梦想的薄纱，终究还是被现实戳破了。
她立刻给烘焙学校的老师发了请假消息，又打开购票软件，买下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 家的高铁票。看着订单上的发车时间，方英蹲在公交站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摸了摸背包里的烘焙笔记，上面记满了配方和手法，还有她画的小店草图——那些关于奶油、烤箱和多肉的梦想，此刻像被雨水打湿的蛋糕，软塌塌地贴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方英背着简单的背包，站在了高铁站台上。清晨的风有些凉，她裹紧了外套，望着远处驶来的高铁，心里又慌又乱。她不知道回家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回去，像当初撒谎一样，勇敢地面对自己选择的后果。
高铁到站时，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冰凉的雨丝落在方英脸上，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攥着背包带，站在熟悉的居民楼楼下，望着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背包里装着她这一周的烘焙笔记，封面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面粉，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
深吸一口气，方英推开单元门，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昏黄的光线下，每一级台阶都透着压抑。走到家门口，她没敢立刻敲门，耳朵贴在门板上，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往常妈妈做饭的声响，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像在倒数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犹豫了半分钟，方英终于抬手敲了门。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妈妈站在门后，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她的瞬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方英刚想开口喊“妈”，就听见客厅里传来爸爸压抑的咳嗽声。
她走进屋，果然看见方梁坐在沙发上。他没开电视，也没看报纸，就那样背对着门口，挺直了背脊坐在沙发正中央，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七八个烟蒂。客厅的光线很暗，只有阳台的窗户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威严。
“爸。”方英咬了咬下唇，攥紧了背包带，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听到她的声音，方梁猛地站起来，转身看向她。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平时温和的脸此刻紧绷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方英，你还有脸回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怒火，“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这两天是怎么过的？学校老师打电话来问我们‘你女儿是不是失踪了’，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英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爸，对不起，我……”
“别跟我说对不起！”方梁猛地打断她，抬手把烟扔在烟灰缸里，用力碾了碾，“说，你这一周到底去干什么了？那个大学你为什么不去报道？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妈妈连忙走过来，拉了拉方梁的胳膊：“老方，你别这么激动，听孩子把话说完。”
“听她说？她说的话能信吗？”方梁甩开妈妈的手，眼睛死死盯着方英，“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就别想踏出这个家门一步！”
方英抬起头，迎上爸爸愤怒的目光，心里的委屈和不甘突然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爸，我没被人骗，我去红橡烘焙学校了。”
“红橡烘焙学校？那是什么鬼地方？”方梁皱紧眉头，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学做蛋糕。”方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学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你自己想做的事？”方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嘲讽，“做蛋糕？你告诉我，做蛋糕以后能当饭吃吗？能挣到钱吗？能给这个家减轻负担吗？”他一步步逼近方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和你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学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的！我们攒了半辈子的钱，又跟亲戚朋友借了那么多，才凑够你那个民办大学的学费，你倒好，一句话不说就跑去学做蛋糕，你对得起我们吗？”
“我没有不务正业！”方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抬起手抹了抹眼泪，用最大的声音吼了出来，“烘焙不是不务正业！我喜欢做蛋糕，我想把喜欢的事变成事业，这有错吗？那个民办大学的专业我根本不感兴趣，就算去了，也是混日子，那才是浪费你们的钱！”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倔强。方梁被她吼得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平时乖巧的女儿会这样跟他顶嘴。他张了张嘴，刚想发作，就看见方英从背包里掏出那本烘焙笔记，翻开递到他面前。
“爸，你看，这是我这一周记的笔记，老师说我学得很快，我还去甜品店兼职，我攒钱是想以后开一家自己的蛋糕店，我想靠自己的本事挣钱，我不想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方英的声音带着颤抖，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瞒着你们不对，可是我怕你们不同意，我怕你们失望……”
方梁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各种蛋糕的草图，旁边标注着详细的配方和温度。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触感，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方英小时候，就喜欢跟着妈妈在厨房折腾，用面团捏小兔子，用果酱画小花，每次做好了都兴冲冲地端给他和妈妈尝，眼睛里闪着光。那时候他总笑着说“我们英英以后能当糕点师”，可真等女儿长大了，他却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只想着让她走“正经路”。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挂钟依旧“滴答滴答”地走着。妈妈走过来，轻轻搂住方英的肩膀，叹了口气：“方英，妈知道你喜欢做蛋糕，可是烘焙学校毕竟不是大学，以后找工作怎么办？我们不是反对你做喜欢的事，我们是怕你以后受委屈啊。”
方英靠在妈妈怀里，眼泪流得更凶了：“妈，我不怕受委屈，我就怕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已经打听好了，红橡烘焙学校的毕业生好多都开了自己的店，还有去连锁甜品店当主厨的，我只要好好学，肯定能有出息的。”
方梁站在原地，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儿，又看了看那本写满梦想的笔记本，心里的怒火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他知道女儿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就像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摔了好几次都不哭，爬起来继续骑，直到学会为止。
“爸。”方英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她把曲奇盒子轻轻放在阳台的水泥台上，塑料盒盖碰撞台面，发出一声轻响。“这是我在学校做的，按你喜欢的口味放了芝麻，你尝尝。”
方梁没有回头，也没有动那盒饼干。阳台的风带着雨后的湿冷，吹起他鬓角的白发，露出额头深深的皱纹
方英看着爸爸的背影，眼眶又热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的，却字字清晰：“爸，从小到大，我没有主动问你要过什么。”
“我知道家里难，你挣钱不容易，所以我什么都不敢要，什么都听你们的。”方英的声音开始发颤，“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明明不想去那个民办大学，可看到你和妈拿着录取通知书高兴的样子，我还是答应了。我以为我能忍，能像你们希望的那样，读完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可我一想到要学四年自己不喜欢的专业，我就觉得喘不过气。”
“爸，烘焙不是一时兴起，我真的喜欢。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别人做蛋糕，看着面糊在烤箱里慢慢膨胀，变成金黄的样子，我就觉得特别神奇。我想把面粉、黄油变成好吃的甜点，想让吃的人露出开心的笑容，想靠这个养活自己，甚至养活这个家。”
方英走到爸爸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恳求：“仅此一次，我想学做蛋糕。”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方梁的心里。“我保证，我会好好学，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如果以后我没出息，我绝不怨你们，我自己承担所有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