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村后坡的草长得比人还高。
林仲秋挥着那把锈镰刀,“咔嚓”一声劈断根半人高的狗尾草,草汁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凉丝丝的。
竹筐扔在脚边,里面躺着半筐灰灰菜和马齿苋,绿油油的透着水汽——这是她一早上的收获,够娘俩勉强填填肚子。
胃里还是空落落的,那半个窝头早消化没了。
昨天在老槐树下打坐聚气,确确实实感觉到气运在慢慢回拢。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视线扫过坡地,忽然定在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里——那儿藏着几株叶片肥厚的荠菜,开着细碎的小白花,正是最嫩的时候。
刚要走过去,身后突然传来“哎哟”一声。
林仲秋回头,就见赵福宝被草绊倒,摔在地上,羊角辫散了一绺,红布衫沾了泥,看着可怜兮兮的。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是村里的二丫和三妞,正手忙脚乱地去扶她。
“福宝姐,你没事吧?”二丫咋咋呼呼的,“都怪这破草,绊我们福宝姐!”
赵福宝咬着唇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眼里闪过丝算计,随即又换上乖巧模样:“奶说你一早没回来,怕你渴着,让我给你送点水。”
她把水壶往林仲秋脚边一放,声音软得像棉花,“小花姐,天热,你喝点吧。”
她说着,眼神往竹筐里瞟,看到那半筐野菜,嘴角偷偷撇了撇——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哪比得上她昨天在河边捡到的两个野鸡蛋。
林仲秋没理她,手里的镰刀突然顿了一下。
土下面有东西。
不是石头,触感硬邦邦的,带着点金属的凉意。
林仲秋心里“咯噔”一下,镰刀顿在半空。
她屏住呼吸,用镰刀背轻轻拨开表层的土,锈迹斑斑的角露出来时,指尖都有点发颤——这分量,不像是石头。
她赶紧用身子挡住旁边的视线,三两下刨开周围的土,巴掌大的一块东西滚了出来,沉甸甸压在掌心里。
灰黑色的,表面坑坑洼洼,边缘卷着边。
林仲秋用镰刀刮了刮,露出底下黄澄澄的底色。
是铜!
而且看这形状,像是块被砸扁的铜锁,锁芯还在,只是锈得打不开了。
这年头,铜可是稀罕物,能换不少工分,甚至能偷偷找供销社换点细粮。
林仲秋按捺住心头的喜,不动声色地把铜锁往筐底一塞,上面用野菜盖住。
刚要起身,就听见赵福宝“呀”了一声,眼睛亮得惊人。
“小花姐,你挖到啥了?”她几步凑过来,鼻子几乎要碰到竹筐,“是不是好东西?”
那缕白色的气运又开始飘了,比早上抢窝头时更急,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顺着她攥镰刀的指缝往里钻。
林仲秋太阳穴突突跳,指尖突然发麻,握刀的手差点松劲——这丫头的掠夺,竟随贪心变厉害了。
“没啥,”她淡淡道,“一块废铁,扔了都嫌占地方。”
“废铁?”赵福宝显然不信,伸手就要去翻竹筐,“我看看嘛,说不定能卖钱呢……”
“啪!”
林仲秋一镰刀拍开她的手,眼神冷得像淬了冰:“说了是废铁,你听不懂人话?”
赵福宝被打得缩回手,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我就是想帮你看看……你怎么打我……”
二丫和三妞立刻炸了:“赵小花你疯了!敢打福宝姐!”
“福宝姐好心帮你,你不识好歹!”
“我要去告诉你奶!”
俩小丫头咋咋呼呼的,引来不少在附近干活的社员。
一个戴草帽的汉子走过来,是生产队的会计,王会计。
他皱着眉问:“咋回事?吵吵嚷嚷的影响上工!”
“王会计!”二丫抢先告状,“赵小花挖到好东西藏起来,福宝姐问问,她就打人!”
三妞跟着点头:“就是!她肯定挖到宝贝了!”
王会计的目光落在林仲秋的竹筐上,带着审视:“赵小花,你挖到啥了?”
赵福宝抽泣着开口,声音委屈巴巴的:“王会计,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小花姐把东西藏在筐底下,我就是想帮她看看是不是有用的……”
她说着,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掉得更凶了。
那缕气运飘得更欢了,林仲秋感觉头都要炸了。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从筐底掏出那块铜锁,“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就这破玩意儿,你们自己看。”
铜锁在阳光下闪着暗黄的光,王会计捡起来掂了掂,又刮了刮锈迹,眉头皱得更紧:“是块铜,能换点工分。赵小花,你挖到东西咋不吭声?”
“我寻思是块废铁,打算扔了。”林仲秋面不改色地扯谎,“再说了,这在后坡挖的,算集体的还是个人的?我哪敢声张。”
这话在理。
这年头讲究集体所有,捡到值钱东西不报,很容易被说成“思想有问题”。
王会计的脸色缓和了些:“按规矩,集体地界上的东西得上交队里,队里给记五分工分。”
五分工分!
二丫和三妞眼睛都直了——她们干一天活才记三分!
赵福宝的脸色也不好看,捏着衣角的手指泛白——她早上才跟王会计说,自己昨天捡到的野鸡蛋是“集体财产”,换了两分工分,还被夸了句“思想进步”,没想到林仲秋这破铜锁能换五分!
“王会计,”赵福宝突然开口,声音柔柔的,“这铜锁看着挺旧的,说不定是老物件呢?要不要交给公社?”
她这话看似好心,实则是想把事情闹大——要是被定性为“文物”,林仲秋想拿工分都难。
林仲秋心里冷笑,这小丫头片子,心眼不少。
她刚要说话,就见王会计摆摆手:“啥文物?就是块旧铜锁,队里收着当废铜卖。赵小花,跟我去队部登记,给你记工分。”
赵福宝的脸“唰”地白了,比刚才摔在地上还白。
二丫和三妞也蔫了,想说什么,被王会计一个眼刀瞪回去:“你们俩不干活在这凑啥热闹?再不去割猪草,今天工分扣光!”
俩小丫头吓得一哆嗦,拉着还在发愣的赵福宝就跑。
赵福宝回头看了眼林仲秋,眼神里的怨毒藏都藏不住,那缕气运跟尾巴似的跟着她,差点缠到林仲秋脚脖子上。
林仲秋看着她们的背影,嘴角勾了勾。
想抢功劳?
没门!
跟着王会计去队部登记时,路过晒谷场,正好撞见赵老太和王桂芬在翻晒麦子。
赵老太一眼就看见林仲秋跟着王会计,还以为她又闯祸了,张嘴就骂:“你个丧门星!又干啥坏事了?”
王会计解释:“大娘,赵小花在后坡挖到块铜锁,上交队里了,我给她记五分工分。”
赵老太的骂声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林仲秋,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王桂芬也一脸不可思议,嘴里喃喃道:“这丫头……咋突然走好运了?”
林仲秋没理她们,跟着王会计进了队部。
登记完出来时,手里多了张记工分的条子,五分工分,红彤彤的,看着比那半个窝头还让人踏实。
她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公社供销社后面的小巷子。
这里有个黑市,偶尔有人偷偷交易些紧俏东西。
她找到常跟原主娘换东西的张老头,把铜锁递过去。
张老头眯着眼看了半天,又掂了掂,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铜不纯,最多换两斤玉米面,再加一把红糖。”
两斤玉米面!一把红糖!
林仲秋眼睛亮了。
这比五分工分划算多了——工分月底才结算,还不一定能分到细粮,这可是实打实的粮食!她赶紧点头:“换!”
揣着玉米面和红糖往家走,路过河边时,又撞见了赵福宝。
她正蹲在河边哭,二丫和三妞在旁边劝。
看到林仲秋,赵福宝的哭声更大了,那缕气运像条毒蛇,恨不得扑上来咬一口。
林仲秋懒得理会,径直往前走。
快到家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二丫的尖叫:“福宝姐掉河里了!”
林仲秋站在岸边没动,看着赵福宝在水里扑腾。
红布衫漂在水面上,像朵被水泡烂的花。
“死了倒干净。”她心里刚冒起这念头,就想起那缕还没讨回来的气运。这丫头要是淹死了,她的气运找谁要去?
更何况,真见死不救,传出去又是一身麻烦。
林仲秋咬了咬牙,把竹筐往草丛里一塞,脱了鞋就往水里跳。
河水冰凉刺骨,淤泥裹着腿,走一步都费劲。
她游到赵福宝身边,抓住她的后领,像拖死狗似的往岸边拽。
赵福宝还在挣扎,手脚乱蹬,好几次差点把林仲秋也拽进淤泥里。
林仲秋不耐烦了,抬手照着她后脑勺就是一下:“老实点!想淹死俩人?”
赵福宝被打得一懵,居然真的不动了,任由林仲秋把她拖上岸。
刚上岸,赵福宝就“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闻讯赶来的赵老太怀里:“奶奶!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是小花姐救了我……”
她说着,还不忘往林仲秋身上瞟,那缕气运又开始蠢蠢欲动。
林仲秋浑身湿透,冷得打哆嗦,懒得跟她演戏。
她指了指草丛:“我东西放那儿了,要是少了一点,我扒了你的皮。”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赵老太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怀里瑟瑟发抖的赵福宝,眼神复杂。
赵福宝可是赵家的福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好运怕是要断了。
她越想越气,可林仲秋毕竟救了人,一时竟不知该说啥。
王桂芬想说什么,被赵老太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仲秋回到家,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拧干,换上件更破的褂子。
她找出藏起来的玉米面和红糖,小心翼翼地放进炕洞的暗格里——这是原主娘藏东西的地方,除了她俩,谁也不知道。
刚藏好,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赵老太的声音:“赵小花!你给我出来!”
林仲秋挑眉。
这老太太,又想作什么妖?
她走出屋,就见赵老太叉着腰站在院子里,赵福宝站在她身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脸色还有点白。
赵老太瞅着赵福宝苍白的小脸,心里的火又上来了,拐杖往地上一顿:“你个丧门星!福宝好心给你送水,你竟敢把她推下河!要不是福宝心善,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林仲秋乐了:“奶,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推她了?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我还救了她呢。”
“你还敢狡辩!”赵老太气得拐杖顿地,“福宝说了,就是你推的!你嫉妒她比你强,比你招人喜欢!”
赵福宝适时地低下头,小声说:“奶奶,别说了……小花姐也不是故意的……”
“你看看!你看看!”赵老太更气了,“福宝都替你说话了,你还不知错!今天必须给福宝道歉,不然你别想吃饭!”
林仲秋看着这祖孙俩一唱一和,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她往前走一步,逼近赵福宝,眼神冷得像冰:“我再问一遍,是你说我推你了?”
赵福宝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往赵老太身后缩了缩,没敢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挑衅藏不住。
“行。”林仲秋点点头,突然提高声音,“既然你们说我推人,那咱就去找队长评理!让他看看,是我推的你,还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顺便让他查查,你为啥好端端的要去河边,是不是又想捡啥‘宝贝’?”
她故意把“宝贝”两个字咬得很重。
赵福宝的脸瞬间白了——她刚才去河边,就是想再捡点东西,最好能比林仲秋的铜锁值钱,没想到脚一滑掉下去了。
赵老太举着拐杖的手顿在半空,嘴角抽了抽。
她本是想借着“推人”的由头,逼林仲秋把换的玉米面交出来——刚才王桂芬在晒谷场瞅得清楚,那油纸包鼓鼓囊囊的。
可真要找队长,万一被问起福宝为啥去河边……这丫头最近总偷偷摸摸捡东西,保不齐露了啥破绽,到时候别说占便宜,怕是还得惹一身麻烦。
“你……你别胡搅蛮缠!”赵老太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语气却弱了半截。
“我胡搅蛮缠?”林仲秋冷笑,“那行,要么现在去找队长,要么你俩就从我家滚出去。我娘还病着,经不起你们在这吵吵嚷嚷。”
她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根本不搭理赵老太。
赵老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仲秋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气了?
赵福宝拉了拉她的衣角,低声说:“奶奶,算了,别气着身子……我没事的。”心里却恨得牙痒痒——林仲秋这一闹,不仅没讨到好,反倒让自己落了下风。
赵老太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紧闭的屋门,最终还是跺了跺脚,带着赵福宝走了。
走之前,赵福宝回头看了眼屋门,眼神阴沉沉的,像淬了毒的针。
屋里,林仲秋靠在门后,缓缓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番对峙,赵福宝的气运又吸走不少,她现在头晕得厉害,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但她知道,自己赢了这一回合。
她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
看来那把红糖没白换,回头冲点红糖水给娘喝,应该能好得更快。
窗外的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灰尘在光柱里浮动,细小却顽强。
林仲秋握紧拳头,眼神坚定。
赵福宝,赵老太,王桂芬……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等着吧。
她赵.钮祜禄.小花,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从末日废墟爬出来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这点小场面,还不够看的。
接下来,该想办法把大哥从学习班弄出来了。
原主记忆里,大哥是被人诬陷的,只要找到证据,总能说清。
还有弟弟妹妹,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村里就这么大,说不定还在附近,得找机会偷偷打听打听。
林仲秋从暗格里摸出一小块红糖,放进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暖意,驱散了些许眩晕和寒意。
门外传来鸡叫,是那只老母鸡在催食。
林仲秋笑了笑,转身去灶房找了点谷糠——不管咋说,先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跟那些人斗。
灶房的锅是黑黢黢的铁锅,沿上全是豁口。
她舀了点水缸底的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激得她精神一振。
镜子是块模糊的铜片,照出个瘦得脱形的影子,眼眶下带着青黑,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团火。
“赵小花,”她对着铜片里的影子说,“从今天起,你的债,我替你讨回来。”
铜片里的影子没说话,只有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轻轻敲着窗棂,像是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