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鹄号”试航那天，安庆的长江边挤满了人。
林仲秋混在工匠里，看着那艘长不过三丈的小火轮冒着黑烟，笨拙地在江面上转圈，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中国人自己造的第一艘蒸汽轮船，用的是国产的钢材，烧的是江西的煤炭，连螺丝钉都是工匠们一锤一锤敲出来的。
可跟英国的远洋巨轮比起来，它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能动就好，能动就好。”曾国藩站在码头上，捋着胡须，眼里闪着泪光。
这位平定了太平天国的重臣，此刻像个看到孙子学会走路的老人。
林仲秋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份图纸：“中堂大人，这船的锅炉效率太低，烧三吨煤才能走十里。我改了个方案，把炉膛加大，再加上散热管，至少能省一半煤。”
曾国藩接过图纸，眯着眼看了半晌：“你是……江南制造总局来的？”
“晚辈玄清，曾在上海、广州的工厂学过几年手艺。”她没说自己的道士身份。
“好，好个年轻人。”曾国藩指着“黄鹄号”，“你看这船，丑是丑了点，却是咱们自己的孩子。老夫知道它跑得慢，可只要有人肯接着造，总有一天能跑过洋人的船。”
他把图纸还给林仲秋，郑重地说：“安庆军械所缺个总工程师，老夫想请你留下。”
林仲秋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传统的理学大臣，竟能不拘一格用人才。
“大人不怕我是骗子？”
“你图纸上的散热管，跟老夫在洋书上看到的‘兰开夏锅炉’原理相同，却更适合咱们的煤炭。”曾国藩笑了，“有真本事的人，老夫信得过。”
留在安庆的日子，林仲秋过得很充实。
她改进了“黄鹄号”的锅炉，让它的航程增加了一倍；她教工匠们用化学方法分析钢材成分，把炮管的炸膛率降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她还建了个小学堂，教工人们认字、算数、画图纸。
有个叫严复的年轻人常来学堂听课，他是福州船政学堂的学生，聪明又激进，总说“要学洋人的制度，不能只学技术”。
“玄清先生，您说光造炮管用吗？”严复啃着窝头问，“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官员还是那些官员，造再多炮，怕是也守不住江山。”
林仲秋看着他眼里的火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炮造好，至少让人不敢随便欺负咱们。至于制度……总得有人先醒过来，再叫醒别人。”
严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来他去了英国留学，成了着名的翻译家，翻译了《天演论》，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惊醒了无数国人。当然，这是后话。
林仲秋在安庆待了五年。
这五年里，她看着“黄鹄号”的改进型一艘艘下水，看着江南制造总局造出了带膛线的后装炮，看着第一批留美幼童登上了去美国的轮船。
可她也看到，造炮的经费被挪用去修颐和园，留美幼童因为“剪掉辫子”被强行召回，好不容易练出的新式陆军，在跟法国人的战争中一败涂地。
光绪元年，法国舰队进犯马尾港，福建水师全军覆没。
消息传到安庆，林仲秋正在调试一门新造的120毫米炮。
炮口对准远处的靶船，轰然一声，靶船应声沉没。
“打得再准有什么用？”陈帮带蹲在地上哭，“朝廷根本不让打！福建水师的船，连炮衣都没脱就被人炸沉了！”
林仲秋抚摸着滚烫的炮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想起林则徐的奏折，想起“黄鹄号”的浓烟，想起那些在船厂被鞭子抽打的华工。
“去北洋。”她突然说。
“什么？”
“李鸿章在办北洋水师，咱们去那里。”林仲秋的眼神异常坚定，“安庆太小，容不下咱们的炮。得去一个能让炮说话的地方。”
离开安庆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黄鹄号”。
这艘老旧的轮船已经退役，被拴在码头当仓库。夕阳照在它斑驳的船身上，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林仲秋对着轮船鞠了一躬。
正是这艘蹒跚学步的小火轮，让她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而现在，她要带着这微光，去更广阔的海面，迎接更猛烈的风暴。
她换上了一身北洋水师的军服，把道袍叠好放进箱子里。
镜子里的青年，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清冷，却多了几分军人的刚毅。
“玄清道长，从此是北洋水师守备林仲秋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窗外，长江的水滚滚东流，带着无数人的希望与绝望，奔向未知的大海。
北洋水师的“定远舰”比林仲秋想象的更气派。
这艘从德国买来的铁甲舰，排水量七千多吨，主炮口径305毫米，站在甲板上，能感受到一股逼人的气势。
龙旗在桅杆上猎猎作响，士兵们穿着崭新的军服，列队操练，看起来威风凛凛。
“林守备，这可是亚洲第一舰！”带她登舰的管带刘步蟾骄傲地说，“别说小日本，就算是英国舰队，也得让咱们三分！”
林仲秋点点头，心里却在冷笑。
她刚上舰就发现了问题：主炮的瞄准镜上积着灰，显然很久没校准过；炮弹堆在甲板上，连防雨布都没盖；几个士兵在角落里赌钱，军官路过也只当没看见。
“刘管带，炮弹的引信检查过吗？”她指着那些锈迹斑斑的炮弹，“如果引信失效，打出去就是哑弹。”
刘步蟾的笑容僵了一下：“林守备刚来，不懂水师的规矩。这些都是德国进口的炮弹，还能有问题？”
林仲秋没再说话。她知道，北洋水师的问题，远比炮弹引信严重。
她被分配到“致远舰”，管带是邓世昌。
这是个不苟言笑的硬汉，第一次见她就问：“听说你在安庆造的炮很准？”
“不敢说准，只是知道怎么让炮弹炸得更疼。”
林仲秋递上自己改进的炮弹图纸，“普通的实心弹威力不够，我设计了一种开花弹，里面装炸药和钢珠，对付巡洋舰效果更好。”
邓世昌接过图纸，眼睛一亮：“好想法！可朝廷只给咱们拨实心弹的钱，开花弹得自己想办法。”
林仲秋心里一沉。这就是北洋水师的现状——表面风光，内里早已被蛀空。
军费被挪用，后勤被克扣，连炮弹都得省着用。
在“致远舰”的日子，林仲秋过得很“热闹”。
她坚持要校准主炮，得罪了负责军械的官员——那人把不合格的炮弹当合格的卖，从中牟利；她教士兵们用三角函数计算弹道，被老水手嘲笑“读书读傻了”；她建议定期清理锅炉水垢，管带却怕麻烦，说“德国人造的锅炉，没那么娇气”。
“林守备，你这是何苦？”邓世昌看着她被排挤，忍不住劝道，“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差不多就行了。”
“管带，”林仲秋指着远处日本舰队的练习舰，“日本人的船不如咱们大，却每月都实弹演习；他们的士兵薪水不如咱们高，却没人敢赌钱酗酒。咱们要是差不多就行，将来死的就是咱们。”
邓世昌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问题，可积弊太深，他一个管带根本无力改变。
林仲秋没放弃。
她利用自己的医术，给舰长们看病，趁机推销自己的想法；她跟士兵们比枪法，赢了他们的敬佩，再教他们新的瞄准方法；她甚至偷偷用自己的俸禄，让上海的工厂帮忙造开花弹。
“林守备，你这开花弹真管用？”一个老兵拿着她造的炮弹，半信半疑。
“试试就知道。”林仲秋带着他们去靶场。炮弹呼啸着飞出，在靶船附近炸开，钢珠像雨点一样打在船板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弹孔。
老兵们看呆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炮弹。
“这才叫打仗。”林仲秋拍着老兵的肩膀，“不是靠船大，是靠脑子。”
消息传到李鸿章耳朵里，他召见了林仲秋。
这位北洋大臣已经老了，咳嗽得厉害，却还是精明得像只狐狸。
“你想要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要造开花弹的经费，要校准所有主炮，要让士兵们每月实弹演习。”林仲秋看着他，“还要查军械官的贪腐。”
李鸿章笑了：“你知道查贪腐会得罪多少人吗？”
“知道。但我更知道，甲午年快到了。”林仲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日本人在等着咱们犯错。”
李鸿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盯着林仲秋看了半晌，突然说：“开花弹的经费，老夫给你。但查贪腐……你自己小心。”
林仲秋知道，这已经是李鸿章能做的极限。
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人，既想强国，又不敢得罪既得利益者，最终只能在妥协中走向毁灭。
拿到经费后，林仲秋立刻组织工匠赶造开花弹。
她还带着技术兵，一艘舰一艘舰地校准主炮，每天忙到深夜。
甲板上的龙旗依旧飘扬，只是在她眼里，那红色越来越像血的颜色。
有天夜里，她在甲板上练吐纳术，突然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灵力波动。
抬头一看，只见邓世昌站在船头，望着日本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管带也睡不着？”她走过去。
“想起当年在英国留学，看到人家的海军，就想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这样的舰队。”邓世昌叹了口气，“现在舰队有了，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敢战的决心，和必死的勇气。”林仲秋说。
邓世昌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敢跟我一起冲吗？”
“敢。”林仲秋的回答毫不犹豫。
月光洒在甲板上，给冰冷的铁甲镀上了一层银霜。
远处，日本联合舰队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闪烁。
林仲秋知道，黄海的风暴已经不远了。她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被磨得光滑——这是她用造炮剩下的钢材，自己打造的。
北洋水师的龙旗还在飘扬，但她清楚，能守护这面旗帜的，从来不是铁甲和巨炮，而是那些愿意用生命去扞卫它的人。
而她，林仲秋，愿意做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