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廿九）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王建国在一片模糊的白色光影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单调的白色和一盏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吸顶灯。耳边有仪器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身体像是被碾过一样，无处不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喉咙和食道，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
他想动，却发现手臂被夹板固定着，上面连着透明的软管，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输进他的血管。
“爸？爸！你醒了？”
一个沙哑而急切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王建国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王瑶憔悴不堪的脸凑在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里面却燃着一种他二十年未曾见过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瑶……瑶……”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喉咙剧痛。
“别说话，爸，别说话……”王瑶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慌忙用棉签蘸了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医生说你喉咙和食道有损伤，发炎很厉害，肺也不好，需要静养……”
王建国浑浊的眼睛急切地转动着，目光扫过病房——干净，安静，只有他一个病人。窗外天色大亮，是白天。他的记忆慢慢回笼，破碎而混乱的画面冲击着他：吞下的钥匙，警察破门，戴维的咆哮，艾瑞克的哭声，还有自己咳出的血……
“……孩子……”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焦灼的询问。
“艾瑞克没事！他没事！”王瑶立刻明白过来，紧紧握住父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她的手心依旧冰凉，却在微微发抖中透着一丝力量，“社工……就是那种帮忙的人……暂时照顾他，很安全。戴维……戴维他被抓起来了，警察起诉他家庭暴力、非法禁锢……他暂时不能来伤害我们了……”
王建国听着，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却又因为另一个念头再次揪紧。他努力抬起被固定着的手，颤抖地指向自己的喉咙和胃部，眼神惊恐而困惑。
那把钥匙……还在里面吗？他被抓住了，是不是要被开膛破肚？
王瑶看懂了他的手势和眼神，泪水流得更凶，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哽咽：“钥匙……取出来了……爸……你怎么敢……怎么敢吞下去啊……”
她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原来他被送到医院后，情况危急，咳血不止，医生紧急检查，发现了他食道和胃部的异物以及严重的炎症和局部穿孔。经过了紧张的内窥镜手术，医生才终于将那把几乎要了他半条老命的铜钥匙取了出来。手术很成功，但他身体损耗太大，肺部感染也加重，需要长时间休养。
“医生说……很危险……再晚一点……可能就……”王瑶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攥着父亲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
王建国静静地听着，巨大的后怕和一种虚脱般的 relief（解脱感）席卷了他。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混入口罩边缘。赌赢了。用这条老命，赌回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素色西装、面容温和干练的华裔中年女性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提着公文包的年轻助手。
“王女士，”女性开口，中文流利，语气专业而沉稳，“王先生醒了吗？感觉怎么样？”她是法院指派的援助律师，姓陈。
王瑶连忙站起身，擦了擦眼泪：“陈律师，我爸刚醒。”
陈律师走到床边，对王建国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王先生，您好好休息，身体要紧。我是来告知你们一些进展的。”
她简要说明情况：戴维·陈目前被拘留，不得保释，面临多项指控。鉴于王瑶长期遭受家暴以及王建国受伤的事实，法院已经签发了紧急保护令，禁止戴维接近他们母子以及王建国。同时，关于王瑶离婚和艾瑞克抚养权的法律程序也已经启动。
“王女士，您和孩子的安全是目前的首要任务。社工那边会提供临时住所和支持。关于您的护照问题，我们会联系领事馆协助补办。至于王先生您的签证……”陈律师看向王建国，语气略带歉意，“由于您持旅游签证入境，却涉及了案件且需要长期治疗，后续可能需要申请延期或者转换身份，这个过程会比较复杂，但我们会尽力协助。”
王建国听得似懂非懂，只模糊明白他们暂时安全了，那个畜生被抓起来了，女儿可以离婚了。这就够了。他艰难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表示感谢。
陈律师又交代了几句，留下名片，便带着助手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王瑶坐回床边，看着父亲苍老憔悴却终于透出一丝生气的脸，泪水依旧止不住。但这泪水，似乎不再仅仅是因为痛苦和恐惧。
“爸……”她哽咽着，声音低哑，“……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王建国摇摇头，用尽力气，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女儿的手。动作轻微，却传递着千言万语。
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查看输液和仪器。之后，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艾瑞克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里面。一个穿着马甲、挂着证件牌的社工温和地跟在他身后。
“mom? Grandpa?”艾瑞克小声叫着。
王瑶立刻站起身，迎过去：“艾瑞克！”
孩子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她。社工站在门口，微笑着没有进来打扰。
艾瑞克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王建国，小声问：“Grandpa… better?”（爷爷……好点了吗？）
王建国看着外孙，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艾瑞克像是松了口气，从社工带着的小书包里，拿出了一张新的画。画面上依旧是三个小人，两个高的，一个矮的，但不再是站在尖顶房子前，而是手拉手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天空有一个大大的、金色的太阳。太阳笑得格外灿烂。
他把画举起来，给王建国看。
王建国看着那幅画，看着那金色的、灿烂的太阳，浑浊的老眼里，一点点泛起微弱的光亮。
尽管前路依旧漫长——法律的博弈，身份的困境，身体的康复，母女二人内心深处需要长时间愈合的创伤……
但此刻，在这间安静的、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异国病房里，那轮金色的、稚嫩画笔描绘出的太阳，终于艰难地、穿透了笼罩这个家庭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厚重阴冷的云层。
投下了第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