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挪,山里的树叶黄了又落,风一天比一天硬。关于慧萍姑要嫁人的闲话,在寨子里刮了一阵子,就像秋天的山雾,慢慢也就散了。直到那天早上,一阵特别响亮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从寨子方向炸开,比大伯家上梁那天动静还大,硬生生把我们山洞的安静给撕破了。
“姐!快听!是不是慧萍姑今天出嫁了?”小九第一个从草铺上弹起来,耳朵竖得像兔子。
我也醒了,心里咯噔一下。算算日子,好像是听说就定在这几天。我们赶紧爬起来,也顾不上做早饭了,胡乱擦了把脸,就跑到洞口那块大石头后面,伸长脖子往山下望。
这一看,还真有点晃眼。慧萍姑家就在寨子靠山脚的那一头,底下就是新修的那条关兴公路。这会儿,那条灰白色的碎石路面上,停着好几辆小汽车!最打头的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车头还绑着一朵红绸子扎的大花,在灰扑扑的路面上显得特别扎眼。后面跟着几辆面包车,也都系着红布条。一些穿着比平时整齐些的人,在车旁边忙忙碌碌,走来走去。
迎亲的队伍,看来是从何家寨直接开车过来的。这条路修通了,还真是方便了,以前娶亲嫁女,都得靠走路或者骑自行车,翻山越岭的,哪像现在,小汽车都能开到寨子口了。
“哇!小汽车!还是桑塔纳呢!”小九眼睛都直了,他还是头一回在寨子里看到这么多车。小娴也紧紧挨着我,小声说:“姐,慧萍姑今天肯定穿红衣服吧?”
我心里乱糟糟的,嗯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慧萍姑家的方向。离得远,看不清具体的人,只能看到那边人头攒动,一片红红绿绿的。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青蓝色的硝烟弥漫开来,空气里都带着股热闹又刺鼻的味道。
过了好一阵子,人群开始移动了。只见几个穿着红衣服的人,簇拥着一个披着大红衣服的的身影,从慧萍姑家那个矮房子里慢慢走了出来。那肯定就是慧萍姑了。她身上那件红嫁衣,在灰暗的寨子背景里,像一团跳动的火苗。她怀里,好像还抱着个小小的、也穿着红色衣服,那肯定是盼盼了。
她们母女俩,被众人拥着,一步步走向路边那辆扎着红花的桑塔纳。慧萍姑走得很慢,步子迈得小小的,远远的,一点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是高兴?是紧张?还是……像井边那些婆娘说的,是认命?我心里揪着,恨不得能飞过去看一眼。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着崭新不合身西装、个头矮胖的男人快步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应该就是何大山了。隔得远,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敦实的身材和那身显得过于板正的西装。他脸上好像堆着笑,正跟周围的亲戚打招呼,看起来倒是挺客气周到的样子。
慧萍姑走到车门前,犹豫了一下,旁边好像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才低着头,抱着盼盼,弯腰钻进了车里。何大山也跟着坐了进去。车门“嘭”一声关上,把那团耀眼的红色和所有的喧闹,都关在了里面。
迎亲的队伍开始动了。桑塔纳打头,缓缓开上了那条碎石路。车轮碾过铺着灰白色碎石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后面扬起一片淡淡的尘土。面包车也跟着启动了,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朝着山外何家寨的方向去了。
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像是在为他们送行。寨子口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刚才还喧腾不已的寨子和公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层薄薄的尘土和空气中残留的火药味,证明刚才确实有过一场喜事。
我们三个还趴在石头后面,半天没说话。山风吹过来,凉飕飕的,钻进脖子里。
“慧萍姑……这就走了?”小九喃喃地说,语气里有点失落。他大概还想着,慧萍姑也许会像以前一样,偷偷跑来我们山洞说说话。
“嗯,走了。”我应了一声,心里空落落的。那条新修的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把慧萍姑从我们这个山头,带向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以后就是何家寨的人了,再回娘家,就是客了。
小娴小声问:“姐,何大山……会对慧萍姑和盼盼好吗?”
我看着那辆远去的桑塔纳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弯弯的山路尽头,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愿吧。”
但愿那个矮胖的、看起来还算客气的何大山,真是个靠得住的人。但愿慧萍姑这次,是真的找到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不用再半夜逃跑,不用再提心吊胆。但愿盼盼那个小不点儿,能在新家里平平安安地长大。
热闹是别人的。我们看完了这场远距离的“电影”,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回到洞里,火塘是冷的,锅是空的。日子还得我们自己过。我蹲下身,开始生火,小娴去找红薯,小九提着桶去山涧打水。
山洞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偶尔传来的鸟叫。但我知道,从今天起,寨子里少了一个叫慧萍的姑娘,何家寨多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媳妇。那条新修的关兴公路,见证了一场婚礼,也像一条分界线,把慧萍姑的生活,划成了“以前”和“以后”。
而我们呢?我们还在这鹰嘴崖上,守着我们的山洞,我们的狼崽,我们看不见未来的日子。山外的世界因为一条路变得近了,可我们的路,依然崎岖而漫长。我添了把柴火,火苗蹿高了些,映得洞里暖暖的。先顾好眼前吧,把肚子填饱,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