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二家院坝里摆开了十几张八仙桌,人声鼎沸,碗筷叮当。蒸扣肉的油香、蒸菜的雾气、还有呛人的烟味混在一起,热烘烘地裹着每一个人。我们一家被安排在靠角落的一桌,跟几家不算太亲近的邻居挤在一起。
刚开始还好,大家忙着动筷子,往碗里扒拉肉菜。小九吃得头都不抬,小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口吃着妈妈给她夹的菜。我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直直的,粉红上衣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有点扎眼。我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时不时就扎过来一下。
几口烧酒下肚,桌上的气氛就变了味儿。那几个平日里就爱嚼舌根的婶子,凑在一起,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飘进我们这桌。
“啧,看见没?学冬家那大姑娘,今天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一个黑胖的婶子撇着嘴,斜眼瞅着我,“前几年你们是没看见哟,造孽得很!头发像乱鸡窝,衣服破得露腚,脸上黑得只剩俩眼珠子,跟个小叫花子没两样!”
她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进我刚刚暖和过来的心窝里。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夹起来的一块肉,突然就没了味道。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瘦高个立刻接上,像是找到了知音,“当爹妈的心也是狠呦,自个儿跑到外头逍遥快活,把这么大个女娃子扔在家里不管不问,要不是她命硬,怕是早就……”
她没说完,但那意思谁都懂。桌上其他人都放缓了咀嚼,眼神在我们一家和那几个长舌妇之间瞟来瞟去,带着看热闹的兴致。
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拿着筷子的手有些抖。爸闷头喝了一大口酒,脖子根都红了,可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哎呀,话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看着面善些的,假意打着圆场,可话里的刀子更锋利,“人家说不定是看重儿子呢?你看那小九,不也留在家里了嘛?女娃子嘛,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能认得几个字就不错了,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娃?”
“重男轻女”这四个字,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那个“面善”的婶子。她被我看得有些发毛,讪讪地别开了脸。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
“就是,听说这女娃子野得很,还敢跟她奶奶动刀子呢!”
“没爹妈管嘛,可不就学坏了?”
“看她今天穿得花枝招展的,指不定心思活泛了呢……”
那些话语,一句句,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身上。我感觉血液往头上涌,脸上火辣辣的。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捏断。我想站起来,想冲着她们吼,想告诉她们我不是叫花子,我能养活自己,我比她们任何一个都能干!
可我张不开嘴。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又胀又痛。我看着爸妈那难堪又无力的样子,看着小九懵懂无知地还在啃鸡腿,看着小娴害怕地往妈妈怀里缩……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可以这样轻飘飘地议论别人的苦难?凭什么她们觉得女娃子就活该被扔下,活该不读书?她们知道我一个人在黑夜里害怕得不敢睡觉吗?知道我为了一口吃的差点从山崖上摔下去吗?知道我被奶奶他们欺负的时候有多绝望吗?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只会坐在热闹的酒席上,拿着别人的痛处当佐料,嚼得津津有味!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我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些看笑话的人面前掉一滴眼泪。我用力地把头昂得更高,让那条马尾辫像一面倔强的旗帜。目光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嘴脸,把她们的样貌一个个刻在心里。
这顿饭,吃得我如同嚼蜡。周围的喧嚣和喜庆,都成了刺耳的噪音。那些丰盛的菜肴,在我嘴里都变成了苦涩的味道。
原来,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打骂,而是这些裹着“关心”和“闲聊”外衣的软刀子。它们不见血,却能把你剐得遍体鳞伤,让你在人群里无所遁形。
宴席终于散了。我跟着爸妈走出邱家院子,背后的议论声似乎还在追赶着我们。阳光依旧明亮,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粉红色的新衣服,它依然崭新,却好像再也洗不掉刚才席间沾染上的那些污言秽语。
这条路,走起来比来时沉重了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