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棚屋还有老远一段路,雨雾蒙蒙里,我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影,叉着腰,正伸着脖子往我们这边张望。是舅妈!她大概是看雨小了,刚从邻村串门子回来。
等我们稍微走近些,她能看清我们这一行人的狼狈相时,那身影猛地一顿,随即像点了火的炮仗,一下子就炸了。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啊!这是遭了灾还是打了仗啊?!”舅妈尖利刺耳的声音穿透淅淅沥沥的雨幕,像一把冰锥子直直扎过来,“唐萍萍!你个砍脑壳背时倒灶的死丫头!你把我娃儿咋了?!你个天杀的讨债鬼!你是要死啊你!”
她根本不管旁边还有李大伯,更不看外婆那惨白的脸色,踩着脚底的泥水,几步就冲了过来,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了我一脸。
我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背上还在昏睡的小钱往紧了搂了搂,脚下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又滑倒。李大伯赶紧伸手扶了我一把。
“你看看!你看看!”舅妈的眼睛像淬了毒,在我和小钱身上来回扫射,声音又高又尖,恨不得全村子都能听见,“这浑身上下还有一块好地方吗?!这泥浆糊的!比猪滚的泥塘还脏!我好好的娃儿交给你,你就给我带成这样?!你个丧门星!你是存心要害死我娃儿是不是?!”
她越骂越凶,越说越难听,什么“短命鬼”、“没人要的野种”、“跟你那死妈一样晦气”…污言秽语像臭水沟里的脏水,泼得我满头满脸。我浑身冰凉,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想告诉她我们差点没命了,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混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流。
“还有你!”舅妈骂完了我,矛头猛地转向一旁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外婆,声音更加刻薄,“老糊涂!老不死的!让你看个家,带个娃儿,你就带成这样?!大雨天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会哪个老相好了?!把这讨债鬼和小钱弄成这副鬼样子!这要是摔坏了碰坏了,你赔得起吗?!你们娘俩就是诚心不让我好过!存心来克我的!”
外婆被她骂得身子直抖,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连串急促而嘶哑的喘息声,眼泪无声地淌过她沟壑纵横的脸。
“够了!”李大伯实在看不下去了,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粗嘎,带着怒气。他把肩上的水桶重重往地上一放,混浊的井水溅了舅妈一裤脚。
舅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骂声戛然而止,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人高马大、脸色铁青的李大伯。
“你吼啥子吼?我教训我家的人,关你屁事!”舅妈回过神来,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嘴硬,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李大伯。
“关我屁事?”李大伯气得笑了,指着我和背上泥猴一样的小钱,又指指外婆,“要不是我刚好路过,听见娃儿哭,你这俩娃儿早就掉进后山那废坑里没命了!那坑多深你不知道?掉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邱婶子这么大年纪,冒雨去挑水为啥?还不是为这一家子吃水!你倒好,串门子扯闲篇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就喷粪!你还是不是个人?!”
李大伯常年干活,嗓门洪亮,一番话连珠炮似的砸出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气。舅妈被他吼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她可以冲我和外婆撒泼,却不敢真跟李大伯这样的外人硬碰硬,尤其是在她不占理的情况下。
“啥…啥废坑?”她眼神闪烁,声音虚了不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山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后怕,但嘴上还不肯认输,“那…那还不是这死丫头乱跑!好好的家不待着…”
“她为啥跑?她是怕她外婆摔在外面没人管!”李大伯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摸着良心问问!这屋里屋外,老的少的,哪个活儿不是邱婶子和这萍丫头在干?你干了些啥?娃儿差点没了命,回来不说赶紧看看伤着没,洗洗暖和暖和,就知道骂!你心让狗吃了?!”
舅妈被噎得彻底没了声音,脸涨成了猪肝色,狠狠剜了我和外婆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一把从我背上抢过还在昏睡、浑身脏兮兮的小钱,搂在怀里检查了一下,发现除了脏和湿,似乎没明显伤口,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脸上依旧满是嫌恶,扭身就往屋里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门外,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我们三个泥人呆呆地站着。
外婆佝偻着身子,整个人像又缩水了一圈,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停地用那双干枯得像树皮的手抹着脸,不知道是在擦雨水还是眼泪。
李大伯看着舅妈摔门进去,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无奈的怜悯取代。他摇摇头,对外婆说:“邱婶子,赶紧带孩子进屋去吧,烧点热水擦擦,熬点姜汤驱驱寒,别冻病了。这日子…唉,难为你了…”
外婆抬起头,眼圈通红,嘴唇哆嗦着,想道谢,却只是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朝着李大伯艰难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行了,赶紧回去吧,我也走了。”李大伯摆摆手,重新挑起那担水,帮外婆放到屋檐下能避雨的地方,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叹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开了。
雨还在下,毛毛雨,细密而冰冷。
外婆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慢慢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后怕、愧疚、无奈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萍啊…”她哑着嗓子喊了我一声,声音破碎得厉害,“冷…冷坏了吧…跟婆婆回家…”
她伸出手,想拉我,那手冰冷,抖得不成样子。
我看着外婆那双通红的、饱含泪水的眼睛,看着她那被生活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苍老面容,刚才被舅妈骂得冰凉的心,忽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意。至少,外婆是心疼我的。至少,刚才还有李大伯这样的外人愿意为我们说句公道话。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外婆冰冷颤抖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老茧,硌得慌,却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
“婆婆,我不冷。”我小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腔。
外婆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牵着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扇刚刚被狠狠摔上的、象征着屈辱和艰难的门。
屋檐下,那两桶井水微微晃荡着,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我们一大一小两个狼狈不堪的倒影。
身上的泥水冰冷粘腻,舅妈的骂声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我知道,比起刚才差点掉进那个黑窟窿的恐惧,这些,似乎又能忍一忍了。
活着,真难。但能活着从那个洞边爬回来,好像…又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传来小钱细微的哭闹声和舅妈不耐烦的呵斥。我和外婆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泥土和雨水气息的空气,抬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