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景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穿透了永宁殿偏殿静谧而紧张的空气。那句状似无意的问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宜阳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她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依赖和抱怨的妹妹神情:“皇兄还说呢!昨日王院判来看过,说我这手臂若不好生将养,恐会留下隐疾,阴雨天都要酸痛。这永宁殿里伺候的人毛手毛脚,我看着心烦,便都打发到外头去了,图个清静。”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自己的伤势,试图转移皇兄的注意力,同时侧身让开通路,“皇兄既然来了,快进来坐吧,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萧景钰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能洞悉一切,却又什么都没说破。他微微颔首,抬步迈入了偏殿。
殿内温暖,熏香淡雅,陈设精致。然而,几乎是在踏入殿内的瞬间,萧景钰的目光就越过外间,精准地投向了内室那张床榻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的、无法被香料完全掩盖的淡淡金疮药和血腥气味,以及内室帘幕后那极力压抑却依旧存在的、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都昭示着那里确实存在着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伤者”。
宜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跟在皇兄身后,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萧景钰的脚步并未停顿,径直走向内室。当他修长的手指挑开那层珠帘,看清床榻上的人时,即便是以他的城府和定力,深邃的眼眸中也极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他知道沈玠伤重,龙溟回禀时也曾提过“伤势凶险”,但他并未亲眼得见。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远超他的预期。
那个曾经权倾朝野、令无数朝臣战栗畏惧的东厂督主,此刻像一具被轻易摧折的残破偶人,深陷在柔软的锦被之中。脸色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无色。胸口处虽盖着薄被,但仍能看出绷带缠绕的轮廓,甚至有淡淡的药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渗出。他闭着眼,睫毛因为突如其来的动静和强大的威压而剧烈地颤抖着,呼吸急促而不稳,整个人透着一股油尽灯枯般的脆弱和……卑微。
(竟……被折磨至此……?)
萧景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想起龙溟带回的关于北疆之行的详细禀报,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此刻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更为直观。这绝不仅仅是失势后的落魄,更是真正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留下的惨烈痕迹。
而就在这时,床上的沈玠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还是极力试图翻身下床,想要行叩拜大礼。
“奴……奴婢……叩见……太子殿下……”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难以辨认,每一个字都带着痛苦的颤音和极致的惶恐。
严厉的宫规让他即便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第一反应仍是挣扎着要履行那套尊卑礼数。
“不必了。”萧景钰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随意地摆了摆手,“你伤重,躺着回话即可。”
他的目光并未在沈玠身上过多停留,转而扫视了一下这间被布置得舒适妥帖的内室,最后落在一旁神色紧张、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冲过来挡在床前的宜阳身上。
(看来……宜阳是铁了心要护着他了。情根深种……竟至于此?)
萧景钰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自行在宫人搬来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语气听不出喜怒:“孤方才在外头,似乎听到你们在争执?何事如此激动?养伤最忌心绪不稳。”这话像是关切,又像是探究。
宜阳的心猛地一紧,正要开口解释,沈玠却已经挣扎着,用气音抢先回答,语气充满了无尽的请罪意味:“殿下恕罪……是奴婢……是奴婢惶恐……深感此地……非奴婢卑贱之身所能……僭越……恳请殿下……允准奴婢……离去……”
他说得断断续续,气息微弱,但那份急于划清界限、生怕连累宜阳的迫切却显而易见。
宜阳又急又气,忍不住打断他:“皇兄!你别听他胡说!他伤得这么重,掖庭那种地方根本没法养伤!我才把他接过来的!他刚才就是一直在犯糊涂,非要回去不可!”她看向萧景钰,眼神里带着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皇兄,他虽是内侍,他从前或许有错,也曾为你做事,此番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他?如今他伤重若此,若任其在掖庭自生自灭,我属实不忍?皇兄也不会做那种寒心的事的对不对?”宜阳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带着为她心目中委屈之人辩白的激愤,也带着十九岁少女特有的、认为道理在便可不顾一切的锐气。
萧景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目光低垂,看不清眼中情绪。
(宜阳这番说辞,虽带私心,却也在理。沈玠以前确实助他良多。只是……这功这恩,是私功,而非国功。况且,他昔日树敌太多……)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沈玠极力压抑着的、痛苦的喘息声格外清晰。他躺在那里,听着宜阳公主为了他,竟如此直白激烈地向太子陈情,心中既感动得无以复加,又恐惧得魂飞魄散。
(殿下……您何苦为了奴婢如此……触怒太子殿下……奴婢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您这样……只会让太子殿下更厌弃奴婢……更迁怒于您啊……)
他恨不得立刻消失,或者当场死去,也好过成为他们兄妹之间产生龃龉的根源。
良久,萧景钰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床榻上的沈玠。这一次,他的目光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并未直接回应宜阳那番慷慨陈词,又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宜阳,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罢了。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他昔日如何,此番他确确实实为孤做了许多事情,且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宜阳又如此坚持……此时再追究过往,或强行处置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伤了兄妹情分。或许……留着他,既能安宜阳的心,他日或也可……另有用处?)
心思辗转间,萧景钰已然有了决断。他脸上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虽然依旧威严,却不再像刚才那般令人窒息。
他再次看向沈玠,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认可的意味:“好好养伤,早日康复,才是如今最紧要的事。莫要再让宜阳挂心,其他诸事,不必多想。”
他顿了顿,在宜阳和沈玠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缓和而怔愣时,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重:
“好生养着吧。日后……朝廷或许还需你这样的忠心之人,为孤分忧。”
——“为孤分忧”!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沈玠的耳边!
这是在明确无疑地宣告他即将到来的君主的身份! 而“分忧”……这更是一种极其微妙且重要的信号!这几乎等同于……认可了他存在的价值,甚至……暗示了某种未来的可能性?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让沈玠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因为高热而出现了幻听。
(为……陛下……分忧?) (太子殿下……他……是什么意思?) (是试探?是安抚?还是……)
极致的惶恐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捕捉的希冀,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疯狂交织碰撞,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甚至忘记了反应。
“还不快谢恩!”宜阳最先反应过来,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地,又惊又喜,连忙低声提醒沈玠。皇兄这话,虽然说得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已是超出了她最好的预期!
沈玠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气血翻涌,伤口一阵剧痛,但他强忍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想要再次起身叩谢,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抖得不成样子:“奴婢……奴婢……叩谢殿下天恩!殿下万岁……万万岁……”
萧景钰看着他激动难抑、几乎要再次裂开伤口的样子,微微蹙眉,再次摆手制止:“好了,说了不必多礼。安心养伤便是。”
他站起身,目光转向宜阳,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你的心意,孤明白了。既如此,便让他好生在你这里养着。只是,宫中人多口杂,须知分寸,莫要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是,臣妹明白!谢皇兄!”宜阳连忙应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萧景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偏殿。
太子一走,殿内那令人窒息般的威压瞬间消散。
宜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看向床上的沈玠,却见他依旧维持着方才那个僵硬的姿势,怔怔地望着床顶的帷幔,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
(为孤分忧……太子殿下……究竟是何意?这般模样……还能为何人分忧?不过是个废人……这……究竟是恩赏,还是……另一种未知的煎熬?未来……是福……还是祸?)
太子的话,像是一道模糊的旨意,为他黑暗的前路投下了一缕微光,但这光太微弱,太不确定,反而照得前路更加迷雾重重,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他就这样怔怔地躺着,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