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李密的狂妄,众叛亲离的开端
偃师的“魏公府”,与其说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灵堂。
空气里,血腥味与草药味拧成一股怪异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李密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暗红色的光斑,像一滩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陈年血迹。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头顶那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帐幔。昏迷前的最后一幕——单雄信决绝的背影,那杆插在地里兀自颤动的长槊,还有台下数万道冰冷、失望、甚至暗藏杀机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败了吗?
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用更大的力气掐死在心里。
他怎么会败?他李密,出身辽东李氏,名门之后,文韬武略,样样皆是人中龙凤。他才是天命所归的真龙!翟让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单雄信、徐世积之流,也只是些有勇无谋的匹夫。他们,不过是他李密登顶天下之路上的垫脚石,是用来磨砺他这把绝世宝剑的粗糙磨刀石罢了。
如今,石头碎了,不是宝剑的错,是石头自己太脆。
对,就是这样。
一股奇异的,近乎癫狂的逻辑在他心中迅速成型,并以惊人的速度说服了他自己。他不是众叛亲离,他是……净化了队伍。他不是孤家寡人,他是……去芜存菁。
那些离开的人,都是心怀二意的叛徒,是瓦岗这艘大船上的蛀虫。如今蛀虫自己跳船了,这艘船只会航行得更快,更稳!
想到这里,李密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他猛地从榻上坐起,动作之大,牵动了胸口的郁结,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来人!”他嘶哑地喊道。
一名侍奉在旁的心腹将领连忙端着药碗凑了上来,脸上满是关切:“魏公,您醒了!快,先把药喝了,大夫说您这是急火攻心,得好生静养……”
“静养?”李密一把推开药碗,滚烫的药汁溅了那将领一身,他却浑然不顾。李密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单雄信和徐世积一走,军心浮动,外面李世民几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你让孤如何静养?”
那将领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嗫嚅道:“可……可是,单将军和徐将军带走了近五万精锐,咱们城西大营的军械粮草又……又被烧了大半,将士们都说,眼下……眼下当以固守为上……”
“固守?”李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揪住那将领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告诉他们,也告诉孤,这偃师城,一座被烧空的孤城,要人没人,要粮没粮,怎么守?!”
“你是不是也觉得,孤错了?也觉得孤该向那些叛徒低头?!”
那将领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末将不敢!末将对魏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好!”李密松开手,重新坐直了身体,脸上那股癫狂的潮红愈发浓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王袍,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他自己。
“传孤的命令,召集所有还在城中的将校,到演武场议事!”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告诉他们,孤,要亲自为他们指一条活路,一条……飞黄腾达的康庄大道!”
半个时辰后,偃师城的演武场再次被肃杀的气氛所笼罩。
只是这一次,站在台下的将士,比早上少了近一半。剩下的人,也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像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他们不知道这位新主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只知道,这艘船,似乎真的要沉了。
李密再次登上了点将台。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王袍,头戴金冠,腰悬玉带,刻意装扮出的威严,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眼底的疯狂和脸上的憔悴。
他没有像早上那样许诺什么封侯赏金,而是环视着台下稀稀拉拉的队伍,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缓缓开口。
“孤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害怕。”
“你们在想,单雄信走了,徐世积也走了,瓦岗最能打的两个将军都走了,我们还剩下什么?”
“你们在想,城西大营烧了,我们的刀钝了,箭没了,肚子也快填不饱了,我们拿什么去跟李世民斗?”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精准地扎在每一个士兵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台下的气氛愈发压抑,许多人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但是!”李密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孤要告诉你们,你们都想错了!”
“单雄信是什么人?他是翟让的死党!是旧势力的代表!他留在军中,就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如今他自己滚了,孤是为你们拔掉了一根心腹大患的毒刺!”
“徐世积又是什么人?一个瞻前顾后,首鼠两端的懦夫!他看到李世民势大,就吓破了胆,卷着铺盖回黎阳老家当缩头乌龟去了!这样的人,也配称瓦岗将星?简直是笑话!”
“他们不是瓦岗的栋梁,他们是瓦岗的耻辱!是腐肉!是脓疮!”
李密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像一个陷入癫狂的巫师。
“如今,腐肉被割掉了,脓疮被挤干净了!剩下的你们,才是真正的精锐!是真正的忠勇之士!是我大魏国未来的栋梁之才!”
台下,一片死寂。
将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的不是被激励的狂热,而是一种荒诞到极致的困惑。
割掉腐肉?难道不是把心肝脾肺都一起割掉了吗?
剩下的是精锐?可他们明明看到,留下的大多是新募的降兵和一些老弱病残。
一个站在队伍后排的老兵,默默地低下头,用手搓了搓满是冻疮的耳朵。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黎阳城下,徐世积将军亲自为他端来一碗热粥时的场景。他还想起了在攻打洛口仓时,单雄信将军身先士卒,后背中了三箭,却依旧怒吼着冲在最前面的身影。
那是懦夫和叛徒吗?
老兵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觉得,天,好像比刚才更冷了。
李密似乎对台下的反应非常满意,他以为自己的话语已经震慑住了所有人。他清了清嗓子,终于抛出了他那条所谓的“康庄大道”。
“孤知道,你们担心粮草,担心军械。但这些,都不是问题!”
“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守在这座破城里!”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声音充满了蛊惑。
“李世民的大营,就在城外三十里!那里,有堆积如山的粮草,有数之不尽的铠甲兵器!还有成千上万的美貌女子和金银财宝!”
“那不是敌人的大营,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宝库!”
“只要我们攻破它,我们想要的一切,就全都有了!”
此言一出,整个演武场,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所有人都懵了。
攻打李世民的大营?
我们?就凭我们这群残兵败将?去攻打李世民那几十万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虎狼之师?
这不是去寻宝,这是去送死啊!
一名资格颇老,曾是翟让旧部的将军,终于按捺不住,他越众而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魏公三思啊!”他叩首道,“我军新败,士气低落,粮草不济,此时主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唐兵锋正盛,我们万万不可……”
李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将军,眼神阴冷得像是数九寒冬的冰。
“以卵击石?”他缓缓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在耳语,“你的意思是,孤是卵,他李世民是石?”
“末将……末将不是这个意思……”那将军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背甲。
“你就是这个意思!”李密猛地一脚,将身前的一方案几踹翻在地,“你和徐世积一样,都是被李世民吓破了胆的懦夫!你是在动摇孤的军心!”
“来人!”他厉声咆哮,“把这个妖言惑众,动摇军心的叛徒,给孤拖下去,斩了!”
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冲上前来,将那名还在不断叩首求饶的将军架了起来。
“魏公饶命!魏公饶命啊!末将对您忠心耿耿啊……”
求饶声戛然而止。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扔到了点将台下,滚落在众人的脚边。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台上的李密。
全场,噤若寒蝉。
再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李密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他觉得,自己终于重新找回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天下。
“传令!”
“全军整备!饱餐三日!”
“三日之后,随孤……踏平李唐大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台下,无人应答。
只有那呼啸而过的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血腥气,呜呜作响,像是在为这支即将走向毁灭的军队,提前奏响了哀乐。
而就在此时,数十里外的洛阳城头。
杨辰正凭栏远眺,他的身边,站着刚刚换上一身戎装的罗成。
“主公,探子来报,李密……好像真的要出兵攻打李世民了。”罗成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杨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疯了吗?”罗成忍不住问。
杨辰笑了笑,转过头看着他:“当一个人把他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别人的背叛时,他离疯也就不远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大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过,他疯得还不够彻底。我们得……再帮他一把。”
罗成一愣:“帮他?怎么帮?”
杨辰的目光,落在了城下那片刚刚扎好的,属于单雄信的营地。营地里,白幡飘荡,哭声隐约可闻。
“派人去告诉单二哥。”杨辰的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李密三日后要倾全军之力,与李世民决一死战。”
“然后,再告诉他另一件事。”
“就说我,准备送他一份大礼,一份……足以告慰翟让大哥在天之灵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