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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麻子走后,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柄“惊蛰”宝刀就横在桌上,刀光冷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在场所有人的无能。卢秉坤的亲兵们大气都不敢出,总兵大人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刚才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在眼底翻腾。

“都给本官滚出去!”卢秉坤低沉地吼了一声。

亲兵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迅速退出了偏厅。

“思远,”卢秉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怎么看?”

一直侍立在侧的赵思远,此刻才缓缓上前。他没有去看那柄刀,也没有去看那封被捏得不成样子的信,而是走到卢秉坤身边,为他续上了一杯热茶。

“总兵大人,这柄刀是示威,那封信是锁喉。一推一拉,这位王爷是想让您进退两难。”赵思远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哼!进退两难?”卢秉坤冷笑,“他以为捏住了张豹那个废物,就能拿捏住本官?真是痴心妄想!本官在宣府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岂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撼动的?”

话虽如此,但卢秉坤的语气中,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底气。张豹是个小人物,但小人物往往能捅出大窟窿。克扣军饷、吃空饷这种事,在边军中是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可一旦被捅到朝堂上,捅到那位多疑的嘉靖皇上面前,那就是天大的罪过。查,还是不查?查,会动摇整个宣府镇的根基,人人自危;不查,就是包庇,御史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朱衡这一手,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大人息怒。”赵思远劝道,“王爷此举,看似咄咄逼人,实则也暴露了他的心虚。”

“哦?何以见得?”卢秉坤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若真有谋逆之心,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暗中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一举发难便是。但他又是送刀,又是写信,又是扣人,种种举动,都像是在对我们说:‘看,我有实力,但我不想当敌人’。他这是在寻求一种平衡,或者说,是在逼我们与他达成某种默契。”

卢秉坤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赵思远的话,点醒了他。

“你的意思是……他想和本官合作?”

“合作,或者说是‘共存’。”赵思远纠正道,“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来发展他的匠学府。而总兵大人您,是宣府的天。只要您不点头,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寸步难行。所以,他必须先稳住您。这柄刀,是他的诚意,也是他的肌肉。他在告诉您,与他合作,您能得到更精良的兵器,能增强实力。那封信,是他的底牌,也是他的獠牙。他在告诉您,与他为敌,他能让您身败名裂。”

卢秉坤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赵思远的分析,入木三分。这位靖王,年纪虽轻,但手腕之老辣,心机之深沉,远超他的想象。

“那三日后的拜会……”

“要去,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去。”赵思远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他不是要示威吗?我们就给他这个面子。他不是想谈吗?我们就去听听他到底想谈什么。他想当邻居,我们就去看看,他这个邻居的家底,到底有多厚。”

赵思远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大人,您之前说,这里面有危险,但也有机遇。现在看来,机遇,或许比危险更大。那种水力锻打之法,若是能为我所用……”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卢秉坤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半分。

是啊,机遇!

朝廷拨发的军械,质量如何,他心里一清二楚。若是能用上靖王府那种工艺打造的兵甲刀枪,他麾下这数万大军的战力,何止提升一个档次?到时候,北拒鞑靼,南压京师,他卢秉坤的地位,将稳如泰山!

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所取代。

“好!”卢秉坤猛地站起身,将那柄“惊蛰”宝刀握在手中,一股冰凉而厚重的感觉从手心传来,直达心底。“就依你所言!三日之后,本官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位‘好邻居’!备一份厚礼,要比他这份更厚!他送我一口刀,本官就送他一匹千里马!本官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想当安分守己的‘伯乐’,还是想做挣脱缰绳的‘野马’!”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宣府城通往匠学府的官道上,戒备森严。卢秉坤的车驾,在数百名亲兵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向着三十里外的目的地进发。

与想象中龙潭虎穴般的景象不同,匠学府的大门朴实无华,甚至连守卫的士兵都看不到几个,只有几个穿着干净短打的年轻人,在门口洒扫应对。看到总兵大人的仪仗,他们也只是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然后进去通报。

朱衡早已等候在大门口。他今天穿了一身素色的王爷常服,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真的是在迎接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总兵大人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朱衡拱手笑道。

“王爷客气了。”卢秉坤也翻身下马,脸上堆起了笑容,“冒昧来访,还望王爷不要见怪才是。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说着,他身后的亲兵便牵过一匹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那马通体赤红,神采飞扬,一看便知是万中无一的宝马良驹。

朱衡眼睛一亮,真心赞道:“好马!‘照夜玉狮子’也不过如此吧?总兵大人太破费了。”

两人一番客套,宛如一对亲密无间的盟友,丝毫看不出几天前还剑拔弩张。

“王爷这匠学府,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啊。”进入匠学府,卢秉坤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四周。

他预想中的,是戒备森严,处处藏兵的军工作坊。但眼前的景象,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里没有高墙壁垒,没有肃杀之气。一条清澈的河流穿府而过,河边建起了一排排巨大的水车,水车带动着一根根巨大的传动轴,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远处,是一座座巨大的厂房,青砖黛瓦,规划得井井有条。厂房之间,道路宽敞洁净,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统一工服的匠人。

这些匠人,精神面貌与卢秉坤见过的任何工匠都不同。他们脸上没有麻木和愁苦,反而带着一种专注和热忱。看到朱衡和卢秉坤一行人,他们也只是点点头,便又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这哪里是什么匠学府,这分明就是一座高效运转的工业城镇!

“让总兵大人见笑了。不过是些刨食的玩意儿,登不上大雅之堂。”朱衡谦虚地摆摆手,指着那些轰鸣作响的水车道,“宣府多山多水,不用起来,岂不可惜?本王不过是拾人牙慧,学了些前人水力之法的皮毛,用来锻铁、磨粉、纺纱,省些人力罢了。”

卢秉坤的眼角在抽搐。

省些人力?

他亲眼看到,一个巨大的水力锻锤,在一道道水力驱动的杠杆作用下,以一种稳定而强大的力量,反复捶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每一次捶打,都地动山摇,火星四溅。旁边只需要两三个匠人,负责控制铁胚的位置。

这一锤下去,比得上几十个壮汉抡锤猛砸!而且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他终于明白,那柄“惊蛰”宝刀,为何七日就能成型。有此等神力,何愁兵甲不利!

“王爷过谦了。”卢秉坤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他指着远处一个正在用某种奇特工具给一根铁管内部进行切削的工坊,问道:“那里,又是在做什么?”

“哦,那个啊。”朱衡笑道,“本王最近在琢磨一种新的农具。”

“农具?”卢秉坤一愣。

“是啊。”朱衡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宣府地多贫瘠,春耕时,翻地费时费力。本王就想,能不能做一种东西,埋到地里,‘砰’的一声,就把土给炸松了。省时省力,岂不美哉?本王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雷震子’,春雷一响,万物复苏嘛,意头好。”

“砰”的一声?炸松土?

卢秉坤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想到了另一种东西——火炮!

这哪里是什么翻地的“雷震子”,这分明就是在造炮!用翻地做幌子,好一个靖王!

他再看朱衡,只见对方一脸“我为农事操碎了心”的真诚表情,仿佛真的是一位心怀万民的贤王。

卢秉天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抚掌笑道:“王爷真是奇思妙想,心怀百姓,本官佩服!若这‘雷震子’真能造成,实乃我宣府百姓之福啊!”

两人相视而笑,各怀心事。

参观了一圈,朱衡将卢秉坤请入一间雅致的书房。王二麻子端上茶水点心后,便躬身退下,关上了房门。

现在,才是真正的戏肉。

“总兵大人,”朱衡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本王知道,您对我,或者说对这座匠学府,心有疑虑。”

卢秉坤端起茶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本王也不绕圈子。”朱衡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张豹千户和他的部下,本王可以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您。他那些‘功绩’,本王也可以尽数忘掉。”

卢秉坤抬眼看他。

“但是,”朱衡话锋一转,“本王有一个条件。”

“王爷请讲。”

“我要和总兵大人做一笔生意。”朱衡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匠学府每月,可以为总兵大人提供三百柄‘惊蛰’级别的战刀,一百副精钢板甲。价格,只收成本。而且,本王可以帮大人,重新整编训练您麾下的兵马,尤其是火器营。”

卢秉坤的心,狂跳起来!

三百柄宝刀!一百副精钢板甲!这几乎可以装备他麾下最精锐的亲兵营了!而且是每月!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他几乎无法拒绝!

“王爷想要什么?”卢秉坤的声音有些沙哑。

朱衡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深意。

“我什么都不要。”他靠回椅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我只要安宁。本王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做我的富贵闲王,研究我那些‘农具’。只要总兵大人能保证,没有人来打扰本王的清静,那这笔生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您,就是这宣府的天。有您罩着,本王,才能睡得安稳啊。”

卢秉-坤死死地盯着朱衡,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坦诚,也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用无尽的好处和潜在的威胁,精心编织的阳谋。

接受,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助力,但也将和这位靖王深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拒绝,他将立刻面对一个手握重器、心机深沉的敌人,而且这个敌人还捏着他的把柄。

良久,卢秉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王爷的‘诚意’,本官看到了。”他站起身,“张豹和他的兵,明日让他们回营吧。至于那笔生意……本官,很有兴趣。”

“合作愉快。”朱衡也站起身,伸出了手。

卢秉坤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有力而粗糙,布满了征战多年的老茧;一只温润而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离开匠学府的路上,卢秉坤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赵思远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低声问道:“大人?”

“思远,”卢秉坤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我们可能……养虎为患了。”

赵思远心中一凛,却没有接话。

“但是……”卢秉坤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头猛虎的爪牙,实在是太锋利了!锋利到……让人无法拒绝!”

他知道,从今天起,宣府镇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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