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的夜，冷得能冻裂石头。窗外风声凄厉，如同万千冤魂在旷野上哀嚎。小院里，临时充作公房的屋内却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酷寒仿佛两个世界。
凌越站在一张巨大的宣纸前，纸上是他根据两个现场的记忆，精心绘制的白骨排列图案。野狐岭的图案相对简单，呈一个残缺的圆圈，而黑山堡烽燧内的则复杂得多，添加了许多难以理解的符号和连线，构成一个令人不安的星象或阵法图。
沈荆澜端着一杯刚煎好的参茶轻轻放在桌角，担忧地看着凌越紧锁的眉头和熬得通红的眼睛。“大人，先歇歇吧，您已经对着这几个时辰了。”
凌越仿佛没听见，他的手指顺着图案的线条缓缓移动，口中喃喃自语：“圆圈……指向北方的头颅……星象……阵法……恐惧……谣言……” 现代犯罪心理学和古代神秘主义的线索在他脑中激烈碰撞，试图找出那根贯穿始终的逻辑线。
周墨在一旁整理着验尸记录，时不时补充一句：“所有死者皆为中青年男性军户，生前极度贫困，体魄劳损，多有旧伤。死于一种腐蚀性奇毒，死后被刻意摆放。”
“他们是被选中的。”凌越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不是因为他们是随机目标，而是因为他们‘合适’。”
沈荆澜和周墨都看向他。
“你们想，”凌越转过身，目光灼灼，“边镇军户，地位低下，生活困苦，逃亡失踪屡见不鲜，少了几个，上官们大多不会深究，甚至乐得少发几份口粮，正好方便他们吃空饷！这是完美的受害者人选，不易引起大规模追查。”
“其二，他们生前饱受磨难，怨气深重。凶手用这种极其残忍诡异的方式处理他们的尸身，这种强烈的反差和邪异感，一旦被发现，所能造成的恐慌和冲击是巨大的！远非普通凶杀案可比。”
他指向图案：“再看这些图案。它们绝非随意摆放。我仔细比对过，虽然两个现场的图案复杂度不同，但其核心——圆圈和指向北方的头颅——是一致的。这更像是一种……标识，一种宣言。”
“宣言？”周墨不解。
“对，宣言。”凌越深吸一口气，“宣告某种力量的存在，宣告朝廷、军法的无能，宣告死亡和混乱的降临。你们注意到没有，发现尸骨的地方，野狐岭靠近边墙，黑山堡更是军户逃亡严重、怨气沸腾的地方。选择这些地点，绝非偶然！”
沈荆澜若有所悟：“大人是说，凶手是刻意选择这些敏感地点，最大化恐慌效果？”
“不止如此。”凌越走到另一张纸前，上面写着军中和民间流传的关于白骨案的谣言，“你们看这些谣言——‘北虏萨满诅咒’、‘天降罚孽’、‘触之即死’……矛头若隐若现地指向北虏，但也隐隐包含着对朝廷和将领的不满，认为是因为朝廷无道、将领苛刻，才引来天罚。”
他猛地一拍桌子，烛火都为之一跳：“我明白了！这根本目的，不是为了祭祀，也不是单纯的挑衅，而是……攻心！”
“攻心？”周墨和沈荆澜异口同声。
“对！攻心之战！”凌越语气斩钉截铁，“用这种超越常人理解、充满神秘恐怖色彩的方式杀人布阵，首要目的就是在边军将士乃至百姓心中种下恐惧和怀疑的种子！”
“让你们害怕，让你们疑神疑鬼，让你们觉得身边的死亡无法解释，无法抵御，让你们觉得头顶的天、脚下的地，甚至效忠的朝廷都不再可靠！让你们开始相信，真的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惩罚这片土地！”
“然后呢？”沈荆澜追问道，她已被凌越的分析深深吸引。
“然后？”凌越冷笑，“然后，当军心浮动、人心惶惶之时，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点燃滔天巨浪！这火星，可能就是一句精心策划的谣言，一次‘恰好’发生的北虏小规模骚扰，甚至是一次看似普通的军营冲突！届时，士气崩溃，营啸，甚至大规模逃亡、投敌，都可能发生！”
他指着那“红莲降世，大明当灭”的血字：“这八个字，就是最终的点睛之笔！它将所有模糊的恐惧和怨恨，引导向一个明确的方向——推翻大明！而这，恰恰暴露了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绝非什么北虏巫术，而是有着明确政治企图的阴谋！‘老先生’……他所图甚大，他要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这大明的江山！”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周墨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沈荆澜也掩住了嘴，眼中充满震惊。
凌越的分析，如同利剑，劈开了层层诡异迷雾，直指那最黑暗、最险恶的核心！
“好……好狠毒的计策！”周墨声音发颤，“如此一来，边军不战自溃，宣府大门洞开……”
“不仅如此。”凌越眼神冰冷，“若边军因恐慌而生乱，朝廷必然问责，首当其冲的就是杨总兵等边将。届时，轻则革职查办，重则……这岂不是也帮某些人清除了执掌军权的障碍？”他想到了徐世峰，以及朝中可能存在的、“老先生”的其他同党。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凌大人！凌大人可在？”司马参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凌越眉头一皱，示意赵铭去开门。
门一开，马参几乎是一头撞了进来，头盔歪斜，满脸惊惶：“大人！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慢慢说！”凌越沉声道。
“是……是墩台！三号墩台！”马参将喘着粗气，“今晚值夜的两名墩军，其……其中一人突然发了疯！胡言乱语，说什么看到了黑骨冤魂索命，然后……然后竟点燃了烽火！”
“什么？！”凌越大惊失色。烽火乃军情信号，非敌寇大规模入侵不得轻燃！一旦误燃，轻则惊扰四方，重则引发全线紧张，甚至可能导致不必要的军事调动，酿成大祸！
“现在情况如何？”
“火已经扑灭了！那发疯的墩军也被同袍制服捆了起来。但……但烽火一起，左右墩台都看见了，虽然很快熄灭，但消息已经传开！现在营里谣言更厉害了，都说……都说那是白骨冤魂点燃的烽火，是大难临头的征兆！不少军士吓得脸色发白，窃窃私语，人心惶惶！”马参将都快哭出来了。
凌越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对方的攻势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精准！
恐慌的种子刚刚播下，就已经开始发芽，甚至结出了第一颗恶果！
这绝不是一个墩军突然发疯那么简单！这必然是幕后黑手精心策划的一环！他们或许利用了药物（比如那奇香致幻），或许利用了心理暗示，或许干脆买通了人，在最关键的时间点，用最小的代价，引爆了第一颗雷！
“那个发疯的墩军现在何处？立刻带他来见我！不！我亲自去墩台！”凌越当机立断，抓起披风。
“大人，夜深危险……”沈荆澜急忙道。
“顾不上那么多了！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住他，查明他是真疯还是假疯，问出是谁指使或对他做了什么！否则，明天一早，这谣言就能传遍整个宣府镇！”凌越语气急促，“荆澜，你和周先生留在这里，继续分析物证。赵铭，叫上秦虎，点齐我们的人，立刻出发！”
“马参将，你熟悉路径，前头带路！再调一队绝对可靠的心腹军士随行，要快！”
“是！是！”马参将此刻已六神无主，完全唯凌越马首是瞻。
片刻之后，一小队人马顶着凛冽的寒风和漆黑的夜色，冲出宣府镇，向着黑暗原野上那座孤零零的三号墩台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冻土，风声掠过耳畔。凌越伏在马背上，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与“老先生”的这场攻心之战，已经短兵相接。
对方出招狠辣奇诡，而他能做的，就是更快、更准地抓住对方的破绽，予以反击！
今夜墩台之事，是危机，或许也是一个揭开对方面具的契机！
他一定要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