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突如其来的弩箭所带来的震慑，并未持续太久，反而像一剂猛药，彻底激起了凌越骨子里的执拗与锋锐。他将那写着警告的绢帛置于烛火上，看着它蜷缩、焦黑、化为灰烬，眼神冷冽如冰。
“想要我止步？”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那便是逼我更快地行动。”
然而，他深知蛮干绝非上策。越是接近核心，越需冷静清醒。对方不惜暴露存在也要发出威胁，正说明调查方向触及其要害。此刻，正如他对沈荆澜所言，最关键之处在于理清那最原始的驱动力——动机。
“如此周折，所图必然极大。”凌越在静室内踱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仿佛一个正在抽丝剥茧的沉思者，“从寻常宅斗恩怨，到商业倾轧，再到那神秘莫测的‘老先生’网络……可能性诸多，但唯有找到最核心的获益者，才能洞悉其最终目的。”
他再次铺开纸张，这一次，笔尖落下的不再是泛泛的猜测，而是极具针对性的四个字：“继承顺位”。
“苏家巨富，家业庞大。子嗣，尤其是男丁，便是这庞大家业未来的继承者。若嫡系子孙接连夭折，最大的影响，便是家族内部的权力和财富分配格局将发生剧变。”凌越目光如炬，看向沈荆澜，“这才是最直接、最致命的动机所在。”
沈荆澜颔首：“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苏家各房关系盘根错节，若要理清，需知其详尽的族谱及各房子嗣情况。”
“王砚应该快回来了。”凌越话音刚落，王砚便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而入，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与调查初有所获的兴奋。
“大人，查到了！”王砚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一份匆忙绘制的苏家族谱简图和一些笔录，“苏家情况果然复杂！苏老太爷膝下共有四子：长子苏伯庸（长房），次子苏仲安（二房，宝哥儿之祖父），三子苏叔平（三房），四子苏季康（四房，常年在外打理南方生意，较少归家）。目前掌家的是长房苏伯庸。”
他指着图谱继续道：“若按传统嫡长孙继承制，且各房嫡系子孙优先，那么继承顺位大致如下：第一顺位本是二房嫡孙，即已夭折的宝哥儿；宝哥儿夭折后，顺位自然下移。目前，长房苏伯庸有一嫡子（已成年，但体弱多病，仅有一女）；二房苏仲安除宝哥儿外，还有一庶子（年十二）；三房苏叔平有两嫡子，长子即此次中毒被救回的幼童，次子更小；四房苏季康有一嫡子（年十岁，随父在外）。”
凌越目光紧紧盯着图谱：“也就是说，目前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是三房的两个嫡子？”
“表面看来是的。”王砚话锋一转，“但属下暗中查访得知，苏老太爷似乎对三房奶奶的娘家势大颇为忌惮，曾私下表示不愿家业过于倚仗外戚。而长房嫡子体弱，子嗣艰难；二房庶子出身低；四房久不在核心。因此，族中亦有传言，老太爷或许会跳过孙辈，直接指定某位儿子继承，或者……选择一位看似平庸、易于掌控的孙辈，再由儿子辈辅政。”
“指定儿子辈？”凌越追问，“哪位儿子最有可能？”
“长房苏伯庸本就掌家，自然希望由其子继承，但其子体弱是硬伤。二房苏仲安痛失爱孙，势弱。三房苏叔平子嗣虽旺，但可能受其妻族牵连。而四房苏季康……”王砚顿了顿，“此人常年在南方经营，据说手段精明，为家族开辟了不少新财路，但在家中颇为低调，与几位兄长关系都保持得不错。有老仆私下说，老太爷近年来对四房颇为倚重赞赏。”
“苏季康……”凌越将这个名字记下，“那若是选择易于掌控的孙辈呢？”
“那便可能是二房的庶子苏文，或四房的嫡子苏武。”王砚答道，“此二子年纪尚轻，生母地位不高或不在身边，若由他们继承，实际大权很可能落在辅政的叔伯手中。”
凌越的手指在苏文和苏武的名字上点了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复杂的家族图谱背后，利益的暗流开始显现轮廓。
“还有一事，”王砚补充道，“属下依大人吩咐，查了徐世峰与苏家的利益关联。明面上并无直接生意往来，但其一位嫁入徐家的庶妹，其夫家似乎与苏家四爷苏季康在南方的几条商路有秘密的资金借贷关系，数额不小，利息颇厚。而且，徐世峰的一位门生，正在杭州市舶司担任要职……”
线索开始交织！徐世峰与远在南方的苏家四房，竟有如此隐秘的经济勾连！而市舶司，正是掌管海外贸易的关键衙门！
“如此看来，”沈荆澜轻声道，“若苏家嫡系子孙尽数夭折，继承权落入四房之子苏武手中，或由四房苏季康凭借老太爷的赏识和外部支持（包括徐世峰）直接掌控家业，那么徐世峰便能通过其妹夫家的借贷关系和门生在市舶司的权力，极大地影响甚至操控苏家庞大的海贸帝国？这获益，可比单纯的分红要大得多！”
凌越缓缓点头：“甚至可能……徐世峰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其背后那位京师徐公公，乃至整个依附于他们的官宦集团的利益。他们需要苏家这样的巨富作为白手套和钱袋子，但又需要的是一个易于控制的、听话的苏家。现在的苏家，枝叶繁茂，各房各有心思，并非最佳操控对象。而一个子嗣凋零、陷入恐慌、必须倚仗外部力量（如徐世峰）才能稳定局面的苏家，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这个推论，将内宅阴毒之举与朝堂官场的巨大阴谋联系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而那个神秘的‘老先生’网络，”凌越继续推理，思路越来越清晰，“他们提供海外奇毒，实施这‘绝户之计’，其目的或许与徐世峰等人并不完全一致，但利益方向暂时重合。他们可能想通过控制苏家，来扩张自己的海上走私网络、洗白资金、甚至是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徐世峰及其背后势力，需要的是钱和权；而‘老先生’需要的，可能是更广阔的通道和隐藏于幕后的影响力。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至于那位在宣府出手相助的粟特老者，其目的也似乎有了新的解释——他代表的，或许是与“老先生”或徐世峰有利益冲突的另一股海外势力？借凌越之手，打击竞争对手，从而为自己争夺海上贸易的版图？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开始向着“利益”二字汇聚。苏家子嗣的性命，在这些庞大的利益交换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一石多鸟之计！”凌越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愤怒，“若非我们查出慢性中毒，恐怕这一切都会被完美地掩盖在‘狐妖作祟’或‘内宅阴私’之下！”
然而，推理终究需要实证。那块带有海外徽记的毒积木，以及即将探查的玄真观，便是通向实证的关键。
“王砚，你立刻加派人手，暗中监视四房在杭州的宅邸以及与其往来密切的所有人员，特别是与南方有关的信件、人员往来。但要绝对小心，不可打草惊蛇。”
“秦虎，玄真观那边的监视可有异动？”
“回大人，观内入夜后比前两日更为寂静，但后门附近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似乎戒备更严了。此外，半个时辰前，有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侧门进入，抬轿的人身法矫健，不像普通轿夫。”
凌越眼神一凛：“看来，那支弩箭并未让他们安心，他们也在加紧布置。我们必须更快行动！”
他看向沈荆澜，计划必须提前了。
沈荆澜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我随时可以出发。已备好几套说辞，便装也已准备妥当。”
凌越心中虽有万般担忧，却也知道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气，正欲下令，窗外突然又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
这一次，来的不是弩箭，而是一颗用油纸包裹的小石子，被人从窗外弹入。
秦虎迅速捡起，打开油纸，里面竟是一小撮黑色的粉末，以及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当心”。
字迹，与之前“红莲将绽于南”的警告信，一模一样！是那个神秘的粟特老者的人！
凌越和沈荆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这撮粉末……是什么？
沈荆澜小心翼翼地用银簪挑起一点粉末，在鼻下轻轻一嗅，又就着灯火仔细观察，脸色微变：“这……这像是某种极烈的迷药或毒烟燃烧后的残留！药性极猛，绝非中土常见之物！”
对方是在警告他们，玄真观内设有极其危险的机关或陷阱！
这突如其来的第二次警告，让本已紧张的局势更添变数。那粟特老者，到底是敌是友？其目的究竟何在？
凌越攥紧了那张小纸条，目光再次投向玄真观的方向。
龙潭虎穴，已是必然。但有了这警告，他们至少不再是全然无知地闯入。
“计划不变。”凌越的声音斩钉截铁，却多了几分审慎，“但行动方案需稍作调整。荆澜，你只需在外围观察，绝不可轻易深入险地。秦虎，安排的人手再增加一倍，配备强弓劲弩和解毒药物，随时准备强攻接应！”
“是！”众人凛然应命。
夜色如墨，危机四伏。一场直指阴谋核心的探查，即将在这暗夜中展开。谁受益，谁主导，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个看似清修，实则暗藏杀机的道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