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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堡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原上,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废弃的烽燧更是破败,夯土墙体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人还没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那熟悉的奇异香料味就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目眩。

马参将和几个边军兵士脸色发白,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烽燧入口处,用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写着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红莲降世,大明当灭”。字迹狰狞,透着一股疯狂的邪气。

凌越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那“血”液,捻开,又凑近闻了闻。

“不是人血。”沈荆澜在一旁轻声道,她也看出了端倪,“色泽暗红过度,粘稠度也不对,倒像是……某种牲畜的血混合了颜料和那香料。”她用小银勺刮取了一点样本封存。

凌越面色阴沉地点点头。对方刻意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方式留下字句,挑衅的意味十足,却又狡猾地避免了直接用人类血液可能留下的更多线索。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烽燧内部。那里,果然如马参将所说,又一处白骨坑。约莫七八具尸骨,同样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被摆放成一个更加复杂的图案,似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星象图谱,所有头颅依旧顽固地指向北方。

“周先生,荆澜,开工。”凌越沉声道,率先戴上手套走了进去。

这一次的查验,比在野狐岭时更加仔细,也更加令人心悸。狭小的烽燧内,空气污浊难闻,但三人都屏息凝神,全身心投入。

凌越负责整体勘察和骨骼拼凑。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图案,将一具具散落的骨骼按照人体结构大致归位。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带着一种现代法医特有的严谨,看得旁边的马参将目瞪口呆,难以理解这个文官出身的按察副使为何对尸骨如此“熟练”。

“男性,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凌越托起一具尸骨的头颅,指着牙齿的磨损度和颅骨缝的愈合情况对周墨说道,“身高大约五尺三寸(注:明制,约合170cm)。长期营养不良,你看他的肋骨,有多处陈旧性骨折后愈合的痕迹,臂骨和腿骨也有轻微的弯曲,这是长期承担重物和缺钙的表现。”

周墨一边记录,一边连连点头:“大人明鉴,老夫也是这般看法。此人生前必定极为困苦。”

凌越又拿起一根胫骨,指着中段一道极其狰狞的、几乎将骨头劈开的陈旧伤痕:“这并不是致命伤,看骨痂生长情况,他至少带着这伤活了几年。这种伤痕……像是被沉重的、带有棱角的兵器猛击所致,比如……战车的车轮?或者是沉重的铁蒺藜砸中?”

他脑海中浮现出边军士卒推着战车、运送物资,或在战场上被重兵器击中的画面。

沈荆澜则专注于提取那些焦黑色物质和香料残留。她用薄如柳叶的小刀,小心翼翼地从骨骼表面刮下少许粉末,分别放入不同的瓷碟中。接着,她又取出几个小瓷瓶,里面是她精心调配的试剂。

“果然不是焚烧所致。”她将一滴透明的液体滴在黑色骨粉上,立刻冒起一股极细微的白烟,骨粉竟微微溶解,颜色也变浅了些,“这是一种极强的腐蚀性毒物,从外部浸透而入,由表及里,最终侵蚀了整个骨骼。但奇怪的是,它对血肉的破坏似乎反而没那么剧烈,否则很难解释尸体如何能被整齐地摆放在这里……”

她蹙着眉,又取了些那暗红色的“血字”样本,分别用不同的试剂测试。忽然,她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凌越立刻问道。

“这用来写字的液体里,除了牲畜血和颜料,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成分。”沈荆澜将一个小瓷碟递给凌越看,只见里面的液体变成了诡异的蓝紫色,“这种反应……我只在一种来自南洋的稀有树汁中见过。这种树汁本身无毒,甚至可作染料,但极其罕见,价格昂贵,怎么会出现在这边塞之地,用来写这种字?”

南洋树汁?凌越的心猛地一跳。又是海外之物!这与那香料中的海腥气,以及“老先生”可能勾结海外势力的线索,再次吻合!

周墨那边也有了重大发现。他正在仔细清理一具尸骨的骨盆部位,忽然激动地喊道:“大人!您快来看!”

凌越和沈荆澜立刻凑过去。只见周墨指着那具尸骨的骶骨部位,那里虽然也被染黑,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

“这……这是……”周墨声音发颤,用软毛刷蘸了清水,极其小心地擦拭那片区域。黑色的附着物慢慢被擦去,露出了下面清晰的刻字——那是一个名字!“刘……大……柱?”

紧接着,像是发现了突破口,凌越和周墨加快速度,对其余几具尸骨的类似部位进行了仔细检查。果然,又在另外两具尸骨的骶骨或肋骨内侧,发现了模糊的刻名!

“王二狗”、“赵铁蛋”……

都是些极其普通,甚至有些低贱的名字, 典型的底层军户名字!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马参将不知何时也壮着胆子凑了过来,看到这些名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脱口而出。

“马参将,你认识这些人?”凌越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他。

马参将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否认,但在凌越逼人的目光下,最终还是颓然道:“认……认识。刘大柱、王二狗、赵铁蛋……还有这几个,看骨头架子,恐怕也是……他们都是黑山堡的军户!大概……大概是半年前到一年前,陆续上报失踪的!”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黑山堡这地方,穷得出鸟,军饷拖欠得最厉害,逃跑的人也多。隔三差五就少那么一两个,上官们也都习以为常,大多报个‘逃亡’或是‘疑似遭北虏掳掠’就算了……谁……谁想到他们全都死在了这里,还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凌越的心沉了下去。果然都是失踪的军户!凶手利用边镇管理混乱、人员流动性大的特点,悄无声息地掳走这些最底层的、无人关心的军士,用他们来进行这邪恶的试验或仪式!

“立刻核对黑山堡近年所有失踪军户的名单!尤其是壮年男性!”凌越对随行的书吏下令。

“是,大人!”

凌越再次蹲下身,目光落在那些名字的刻痕上。刻痕很深,边缘粗糙,不像是用精细的刀具刻成,倒像是用某种粗糙的铁片、甚至是折断的箭镞,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自己生生刻上去的!

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留下自己最后的身份印记吗?是在向后来者控诉凶手的暴行吗?

一股悲愤和怒火在凌越胸中翻腾。这些士卒,生前为国戍边,受尽苦楚,死后竟还要遭此磨难,成为阴谋的工具!

“大人,还有发现!”一个衙役在外围搜查时,从一堆乱石下喊了一声。他手里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干瘪发黑的皮囊,样式普通,是边军士卒常用的水囊。但奇怪的是,这水囊的塞子并非木塞,而是一小截打磨过的骨头,骨头上,似乎还刻着什么。

凌越接过皮囊,拔出那骨头塞子。只见骨头塞子较粗的一端,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图案——那是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这个图案……凌越觉得有些眼熟。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之前那枚红莲金属片,将两者放在一起。

红莲含苞待放,线条繁复妖异。而骨头塞子上的图案,却简单古朴,甚至带着点笨拙。

两者风格迥异,绝非出自同一源头。

“这个符号……”旁边的沈荆澜忽然开口,眉头微蹙,“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乎是一些古老部落用来代表‘眼睛’或‘看守’的标记。多见于塞外一些岩画之上。”

不是“老先生”的标记?凌越一怔。难道除了“老先生”,还有另一股势力牵扯其中?

还是说,这个皮囊,属于另一个受害者?或者……是凶手不经意遗落的?

他仔细检查那个干瘪的皮囊,里面空空如也,但内壁似乎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不同于外界香料气味的酸腐气味。

“荆澜,这个也带回去,仔细查验。”

“好。”

现场的勘查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狂风更烈,几乎要将人吹走,才不得不结束。

返回宣府镇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重。马参将再无之前的倨傲,骑在马上,脸色灰败,时不时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谁这么狠毒……”

凌越则沉默着,脑海中不断梳理着今天的发现:军户、奇毒、海外香料、南洋树汁、红莲标记、古老符号、邪异图案、北虏巫术的谣言……

这一切碎片般的线索,似乎各自为政,却又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指向一个庞大而黑暗的阴谋。

“老先生”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但他总觉得,在这边塞之地,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隐藏得更深。

回到那座冰冷的小院,周墨立刻钻进临时布置的验尸房,对着带回来的骨骼样本和那些刻名反复研究。沈荆澜也带着收集到的各种物质样本,去了旁边一间小屋,开始她的化验。

凌越则坐在灯下,摊开纸笔,试图将所有的线索绘制成图。

夜渐深,塞外的风鬼哭狼嚎般拍打着窗棂。

不知过了多久,沈荆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走进来,轻轻放在凌越案头。

“大人,先喝药吧。您脸色不好。”

凌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接过药碗:“有发现吗?”

沈荆澜点点头,神色凝重:“那腐蚀骨骼的毒物,成分极其复杂,我从未见过。但可以确定的是,其中几种主料,皆非中原所产,甚至不是塞外常见之物。倒像是……像是西南苗疆密林中某些部落传说里提到的,用来处理祭司尸身的古老方子,再混合了海外传来的某种强酸……”

苗疆?海外?凌越握着药碗的手一紧。这牵扯的范围也太广了!

“还有那个皮囊,”沈荆澜继续道,“里面的酸腐气味,经过初步辨析,很像是一种经过特殊发酵的马奶酒,但这种酿造方法,据说只有极北之地的一些部落才掌握。”

极北之地?难道是蒙古部落?或者……更远的什么地方?

线索越来越多,却越来越扑朔迷离,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就在这时,周墨抱着一堆卷宗,满脸兴奋又困惑地冲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大人!大人!核对清楚了!黑山堡近两年上报失踪的军户,壮年男性共有十一人!我们在两个现场发现的尸骨,加起来正好是十一具!”

凌越精神一振:“全部对上了?”

“对上了!名字、体貌特征大致都能吻合!”周墨激动地说,但随即脸色又垮了下来,“可是……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根据卷宗记录,那个叫赵铁蛋的军户,是在三个月前才上报失踪的。”周墨指着卷宗上的日期,“可是……可是根据老夫对骨骼风化程度和骨髓腔状态的查验,他死了绝对不止一年!至少……至少一年半以上!”

凌越猛地站起身!

死亡时间与上报失踪时间,对不上!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赵铁蛋很可能在“被上报失踪”的一年多前,就已经遇害了!那么,当初是谁、为什么上报他失踪?是为了掩盖他早已死亡的事实?还是……军营中的管理已经混乱到如此地步,人死了一年多才被发现“不见”了?

又或者……这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关于兵额和粮饷的……贪腐?

凌越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白骨案,恐怕不仅仅是什么邪教仪式或恐怖挑衅那么简单了。

它很可能,同时揭开了宣府镇边军内部,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庞大的疮疤!

而“老先生”选择在这里发难,是否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正在暗处,得意地操控着一切。

凌越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变得无比锐利。

“明天一早,去黑山堡!我要亲自问问那里活着的军户!”

他倒要看看,这层层迷雾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鬼蜮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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