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天,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热得那叫一个离谱。日头悬在头顶,不像是太阳,倒像是玉帝老儿炼丹炉忘了盖盖子,把整个人间都当丹药给炼了。地上热气蒸腾,远处的景物都给热浪扭成了麻花,路边的野狗趴在树荫底下,舌头耷拉出来能有三寸长,呼哧呼哧的,连叫唤一声都嫌费力气。
偏偏就在这么个能把活人烙成肉饼的天气里,咱们的王厚德王秀才,要出门赴宴了。
王厚德,人如其名,学问是厚的,品德在他看来,也是端的。他平生最信服两句至理名言。一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二便是“心静自然凉”。尤其是这第二句,他简直奉若神明,认为这是抵御酷暑的不二法门,是读书人精神修养的至高体现。
“肤浅!庸俗!”听闻好友张快嘴劝他天热少穿些,王秀才不屑地捋了捋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子,“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似尔等那般袒胸露臂,与市井屠沽何异?心中无暑,自然清凉!”
于是,出门这天,王厚德对着铜镜,开始了他的“修为”展示。先是贴肉一套细棉白布中衣,再是一件浆洗得硬挺的青色直裰,最外面,竟然还套上了一件厚墩墩的藏蓝色绸面长衫!三层!层层包裹,严丝合缝。领口束紧,袖口扎好,腰间丝绦一系,浑身上下除了脑袋和手,再没半点皮肉暴露在外。
“贤婿,这……这天儿……”他那未来的岳母,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端着一碗绿豆汤,颤巍巍地过来,看着都替他冒汗。
“岳母大人放心!”王厚德一脸浩然正气,尽管脑门子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小婿心中有菩提,身外便是清凉境。此去正好与诸友论道,岂可因区区炎热而失了礼数?”
他这身行头,用本地土话来讲,那就叫“褦襶”!意思是穿着厚重不合时宜。而他今天要干的这事儿,就是标准的“褦襶触热”———顶着能把鸡蛋晒熟的毒日头,穿着一身能闷出痱子的厚衣服,去进行一场火热的社会交际。
老太太张了张嘴,看着女婿那坚定的、已经开始泛红的脸庞,终究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把那碗绿豆汤又往前递了递。
王厚德矜持地摆摆手:“多谢岳母,汤水之物,易生内湿,于静心无益。小婿去也!”说罢,挺胸抬头,迈着四方步,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白花花、能把人融化了的热浪里。
他那头小毛驴,平日里温顺得很,今天也闹起了脾气,死活不肯快走。王厚德骑在驴背上,刚开始还能维持风度,心中默念:“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可那毒日头哪管你念不念经,它只管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王厚德这身“移动蒸笼”。
走了不到二里地,他感觉不对劲了。先是汗出如浆,里面的两层衣服早已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外面的绸衫看着光鲜,实则密不透风,把热气全闷在了里头。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像无数条小虫子在爬。脑袋开始发沉,眼前似乎有金星在飞舞。
“幻……幻觉!此乃心魔作祟!”王厚德甩了甩头,努力保持清醒。
又走了一里,他看东西已经有点重影了。路边的歪脖子柳树,在他眼里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那吱哇乱叫的知了声,钻进耳朵里,成了几百个老婆婆在同时絮叨。
真正的考验发生在一个路口。邻村赵财主家的胖闺女赵芙蓉,正由丫鬟撑着伞,扭动着丰腴的腰肢在路边慢悠悠地走着。这赵芙蓉平日里最爱涂脂抹粉,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粉味儿。
此时,脑子已成一锅粥的王厚德,视线模糊地望过去。他只看见一个花花绿绿、香气扑鼻的物体在移动。热浪扭曲了视线,那物体在他眼中,竟成了城里最当红的“交际花”在翩翩起舞!
“啊!非礼勿视!”王厚德心头一惊,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顶门,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对毛驴喊了起来:“驴……驴儿快走!前方有妖……妖女施法,欲乱我道心!快,绕道,绕道!”
毛驴莫名其妙,打了个响鼻,没动。王厚德急了,使劲一勒缰绳,差点把自己从驴背上甩下去。
好不容易过了“妖女”这一关,前方出现了一口公用的水井。井口冒着丝丝凉气,几个打水的村妇刚离去。王厚德此刻渴得喉咙冒烟,看到水井,如同看到了亲娘。
他滚鞍下驴——其实是热得腿软,出溜下来的。脚步踉跄地扑到井边,一把抱住那冰凉湿润的井沿,把滚烫的脸颊紧紧贴了上去。
“岳母大人!岳母大人啊!”他带着哭腔,深情地呼唤起来,“小婿……小婿知错了!那绿豆汤……那绿豆汤真是好东西啊!求求您,再给……再给小婿一碗吧!不,一桶!一桶就好!”
他就这么抱着井沿,如同抱着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把旁边一头正在井边喝水的老黄牛都给看呆了。
也不知道抱着井沿倾诉了多久,直到一阵稍微强劲点的热风吹来,王厚德才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点。他茫然地看看四周,想起还要赴宴,赶紧挣扎着爬起来,重新爬上驴背,继续向着友人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身后的井沿上,留下了一小片汗湿与水渍混合的印记。
当他终于抵达友人家门口时,日头已经偏西,但余威犹在。开门的正是好友张快嘴。门一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馊、闷热以及某种类似咸菜发酵般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张快嘴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背过气去。
“嚯!厚德兄,你……你这是打哪个咸菜缸里爬出来的?”
再看王厚德本人,三层厚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又给体温和烈日烘得半干,硬挺的领子软塌塌地耷拉着,绸面长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颜色都深了好几度。他脸上是油汗交织,红得发紫,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前,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扔进锅里蒸了一遍。
他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往里走,所过之处,宾客们纷纷掩鼻避让,有两个身子弱的女眷,直接被那浓郁的“人味儿”熏得眼冒金星,扶着额头就要往地上倒,被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扶住。
宴席是设在庭院凉棚下的,本是清凉所在,王厚德这一来,愣是把周遭温度提升了两度,空气品质下降了三档。
主人硬着头皮引他入座。王厚德颤巍巍地坐下,觉得天旋地转,满桌的佳肴在他眼里都成了晃动的色块。他努力地想维持最后的体面,挣扎着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想要说几句应景的客套话,表明自己无恙。
然而,他嘴唇哆嗦了几下,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和“文采”,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断续的、自以为很有意境的诗句:
“诸……诸位……吾乃……乃行走的……行走的……火锅……”
“噗——”字还没完全落地,他身子一歪,“咕咚”一声,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中暑昏厥,不省人事。
凉棚下顿时乱作一团。有喊快请郎中的,有嚷嚷抬到通风处的,有手忙脚乱给他松衣领扇风的。
张快嘴看着桌下瘫成一团、浑身冒热气的王厚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叉着腰,无奈地对着昏迷的好友吐槽道:
“我的王秀才哟!您老人家这哪儿是什么‘褦襶触热’彰显风骨啊?您这纯粹是脑子被热坏了吧!”
众人闻言,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只能拼命忍住,但那此起彼伏的、压抑着的“噗嗤”声,还是在凉棚下响成了一片。只剩下咱们的王大秀才,在桌子底下,兀自做着他那“行走的火锅”的清凉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