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混着不知名药材的汤汁被强灌下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丞相猛地挣扎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榻边帷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伏在榻沿,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旧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仿佛要将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都咳出来。
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稍稍平复,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浑浊猩红的双眼死死锁住站在榻边,那个依旧端庄、却冰冷得如同玉雕的女子。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极度不甘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他那残破的躯壳。
“为什么……苏小婉……”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如果没有我……你一辈子就是厨娘……我给了你……丞相夫人的名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还有什么不满?!为何……为何要如此害我——?!”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耗尽了力气嘶吼出来,却依旧微弱,带着垂死的绝望。
苏小婉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那层维持了数月的、温婉顺从的假面,如同遇暖的冰雪,一点点消融剥落,露出底下被仇恨浸润得冰冷坚硬的岩石。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只空了的药碗放回身旁丫鬟端着的托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然后,她拿起一方素白绢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仿佛刚刚触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丞相夫人的名分?”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没有半分温度,像冬日屋檐下悬着的冰棱,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是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么尊贵无比的名分。”她微微歪头,目光如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直直刺入榻上那男人浑浊的眼底,“可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在槐树村,那间飘着油烟与食物香气的小院里,你第一次尝到我做的‘玲珑鱼脍’时,说过什么?”
她向前踏出一步,逼近榻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都炙烤出来:“你说,此味只应天上有,得此佳肴,此生无憾。你说,我苏小婉,便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你还说……只愿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丞相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那些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世的、属于微末时带着真心或许更多是激情的承诺,此刻被如此清晰、如此血淋淋地翻扯出来,摊开在这令人窒息的病榻前,显得无比讽刺。
“可后来呢?”苏小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愤与悲凉,“被人念叨的久了,便觉得我这厨娘出身,沾着烟火气,上不得你宰相府的金台玉阶了!觉得我只会围着灶台转,不懂吟风弄月,不通琴棋书画,不配做你这文人雅士、朝廷栋梁的夫人!你把我像一只见不得光的雀鸟,锁在这深宅后院!用锦缎绸缎、珠玉宝石堆砌这牢笼!你可曾有一日,问过我,苏小婉,你愿不愿意?!”
她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奇异得没有一滴泪水,只有一片被烈火烧灼过后,死寂的灰烬与冰冷的决绝。“我苏小婉,凭自己的手艺,本可以堂堂正正立于这世间!我可以开自己的酒楼,传自己的技艺,受食客真心实意的赞誉与尊重!我可以活得自由,活得有尊严!可你——!”她抬手指着他,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用所谓的爱情,用虚幻的荣华,折断了我的翅膀!把我困在这方寸之地,做一个只能仰你鼻息、为你生儿育女、管理姬妾的傀儡!最后,你还嫌我这双沾过阳春水的翅膀,碍了你宰相府的门楣光华,想用新人来取代我!将我弃如敝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直透肺腑,语气也随之降至冰点,比之前所有的控诉都更加刺骨:“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爱的从来不是我苏小婉这个人,你爱的是能满足你口腹之欲、能为你宴会增光的厨艺!是爱上厨娘这个绝美故事给你带来的痴情名声。当这厨艺带来的新鲜感过去,当我这个活生生的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的‘不体面’的过去,我便成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丞相被她这一番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控诉震得心神俱裂,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一阵青,一阵白,如同开了染坊。
就在这时,柳依依也上前一步,与苏小婉并肩而立。她看着榻上那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权臣,那张清丽绝伦、曾让他心生摇曳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凄然又带着快意的决绝笑容。
“大人……”她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如黄莺出谷,却淬满了冰冷的毒液,“您是不是也很好奇,我柳依依,为何要如此帮着姐姐,来算计您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
她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眼中竟泛起一丝真实的水光,但那水光之后,是更深沉的恨意。“因为我这条命,是姐姐给的。若没有姐姐,我柳依依,早已是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或是哪个肮脏沟渠里漂浮的残破玩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讲述着那不堪的过往:“我并非什么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更不是什么流落风尘的才女。我不过是扬州瘦马里,被鸨母花大价钱精心培养出来的‘清倌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过是待价而沽、抬高身价的筹码罢了。若没有姐姐,我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成为某个像您一样的达官贵人的妾室,或是更不堪的外室,在迎来送往、争风吃醋中耗尽青春与灵性,最后如残花败柳,不知凋零在哪个见不得光的角落,无人问津。”
她转向苏小婉,目光变得柔和而充满感激,那感激如此真切,与之前的虚与委蛇判若两人:“是姐姐,在她尚且得势、您还愿意给她几分颜面的时候,偶然一次听闻了我的处境,心生怜悯。她不惜花费重金,甚至动用了您的关系,几经周折,才将我从那吃人的魔窟里赎了出来,给了我自由身,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这份再造之恩,依依永世不忘,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她的目光再次转回丞相脸上时,已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冰冷刺骨:“所以,当我知道姐姐被你如此薄待,被你像丢弃旧物一样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宅里,受尽冷落与屈辱,我便知道,我报恩的时候到了。我主动找上了岑卿姐姐,我们一拍即合。我们要联手,替姐姐讨回这个公道!也要让你这自诩风流、负心薄幸、眼高于顶的所谓权贵尝尝,被人当做棋子,一步步引入彀中,在温柔乡里走向毁灭,是什么滋味!”
丞相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两个女子冰冷而决绝的面容。他听着柳依依那字字血泪的诉说,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如同实质的恨意,再看向旁边苏小婉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席卷全身,直冲天灵盖!他算计了一辈子人心,玩弄了一辈子权术,掌控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到最后,竟然……竟然栽在了这两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甚至带着轻视的女人手里!
什么红颜知己,什么贤惠发妻,什么风雅趣事,什么温情关怀……全都是假的!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目标明确的、针对他一个人的复仇!一场由他亲手抛弃的女人主导的,最残酷、最彻底的报复!
“毒妇……你们……你们两个毒妇——!”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然而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被更剧烈的咳嗽和喘息淹没。极致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在他残破的身体里奔涌冲撞,他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猛地从口中喷溅出来,染红了胸前明黄色的寝衣和锦被上精致的刺绣。他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前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瘫软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完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