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卿“睁开”眼时,正对上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泛黄的手指,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岑卿差点以为又回到第一个世界了,接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首先是身体的感觉。
饿。
一种并非突如其来,而是经年累月、深入骨髓的慢性饥饿。
胃囊像是蜷缩成一团干瘪的旧棉絮,贴着后腰,隐隐传来带着酸涩的空洞感。四肢乏力,关节处泛着一种劳作过度的酸软。喉咙干得发紧,嘴唇也有些起皮。
然后是嗅觉。
空气里,有潮湿泥土的味道,有院子里传来的隐约鸡粪味,有身上粗布衣服淡淡的汗渍和皂角混合的气味……但最清晰的,是面前桌子上,那一碗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粮食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新鲜的腌菜咸味。
最后是视觉和触感。
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条凳上,面前是一张被磨得发亮、却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木桌。身上是粗麻布的衣服,缝补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刺痒感。脚上是一双破旧的草鞋,脚趾处已经磨损,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凉意。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一双属于少女,却绝谈不上好看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泛黄,掌心有着薄薄的茧子,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洗不掉的泥垢。此刻,这双手正无意识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捧着那个沉甸甸、边缘有个小缺口的土陶碗。
碗里,是清澈得能映出她此刻模糊面容的粥水,底下沉着小半碗糙米,米粒干瘪,看起来毫无食欲。
记忆的碎片终于整合完毕。
李二丫。
槐树村李家的二女儿。从有记忆起,就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那个。好吃的,新衣裳,爹娘的笑脸,永远都是哥哥和弟弟的。她像角落里沉默的影子,干最多的活,吃最差的食物。最大的奢侈,是小时候偷藏起来过年分到的那一小块硬糖,在嘴里含到彻底融化,甜味能记住好几天。
年前,爹娘为了两袋粗粮和一只猪崽,把她嫁给了邻村王家的三儿子王大志。王大志是个老实到近乎懦弱的庄稼汉,而她的婆婆王氏,则是村里出了名的刻薄精明。
嫁过来后,日子并没有好转。婆婆将她当成了买来的长工,天不亮就要起来挑水、做饭、喂鸡、打扫,白天还要下地干活或是去河边洗衣,晚上则在昏暗的油灯下缝缝补补。而吃食上,比在娘家时更为苛刻。永远是最后上桌,分到的是最稀的粥,最少的菜,干的硬的饼子轮不到她,肉腥更是半年未见一次。
原主短暂的生命里,所有的渴望,都浓缩成了一个最简单、却也最遥不可及的愿望——吃饱,吃好。 想吃一顿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饭,想吃一口油汪汪、香喷喷的,属于她自己的好东西。
而她与这个世界的中心,那位带着现代厨艺记忆穿越而来、未来会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俘获微服私访的宰相,并成为京城传奇厨娘的女主苏小婉,唯一的交集,仅仅是同住槐树村。或许曾在村口的井边打过照面,或许曾远远闻到她家院子里飘出的、勾人魂魄的饭菜香,听着村里妇人嚼舌根,说那苏家丫头又捣鼓出了什么新鲜吃食,引得孩子们直流口水。
她们的人生,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苏小婉的辉煌与爱情,与她李二丫的饥饿与死亡,毫无关系。在原本的剧情里,李二丫会在一年后的冬天,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悄无声息地病死在王家冰冷的炕上,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几句唏嘘的谈资。
“死丫头!中了邪了?!捧着个碗发什么呆!还不赶紧灌下去,把碗刷了!一堆活计等着你呢,真当自己是来享福的少奶奶了?!”
尖利刺耳的骂声如同淬了毒的针,从灶房门口扎进来。
王氏,她的婆婆,叉着腰站在那里。一张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刁难。她身上穿着半新的蓝布褂子,比李二丫身上的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岑卿,或者说,此刻承载了无数“路人丁”不甘与李二丫执念的她,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像原主那样,下意识地缩起肩膀,露出惶恐畏惧的神色。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王氏那张刻薄的脸,然后落回自己手中那碗稀粥上。碗沿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递到四肢百骸,与胃里那熟悉的空洞感相互呼应。
她能感受到,灵魂深处,那些属于不同世界、不同身份的“岑卿”们残留的疲惫与麻木,正在被一股更具体、更尖锐的渴望刺穿——那是李二丫对食物、对生存最本能的渴望。
这种渴望,不再是被动承受的苦难,而是主动索求的动力。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默默忍受、最终悄无声息死去的李二丫。
她是岑卿。是无数背景板怨念的集合。她来到这里,就是要改写这些如同草芥般被随意丢弃的结局。
活下去。
吃饱。
吃好。
这不再是卑微的乞求,而是她在此界,必须达成的目标。
她端起碗,没有像往常那样狼吞虎咽地灌下那点可怜的粥水,而是用筷子,仔仔细细地将碗底那几粒米拨到一起,然后,慢慢地送入口中。
米粒寡淡无味,甚至带着点陈米特有的霉味。
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嚼着那几粒米,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门口因为她的沉默和缓慢而即将再次爆发怒火的王氏,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清晰而坚定。
河边的寒风,田里的泥泞,婆婆的咒骂,丈夫的懦弱……这个属于“李二丫”的、看似毫无希望的困境,在她眼中,已然成了第一个需要被攻克的“剧情”。
光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路还很长,饭要一口一口吃。
而她,现在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