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岑卿,携西山众乡亲,恭迎天使。”
岑卿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山谷间,不卑不亢。她身后的众人,尽管心跳如擂鼓,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挺立的姿态。
沈墨的目光落在岑卿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竟是这群能让州府损兵折将、引得北镇抚司介入的“乡勇”代表?
“免礼。”沈墨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本官奉皇命而来,需查明西山之事原委。你等既有冤情,可细细道来。但需知,天威浩荡,若有虚言,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他没有立刻进入水帘洞,而是就站在洞前这片空地上,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随行的护卫迅速散开,控制了周围要害,文书随员则在一旁铺开纸笔,准备记录。
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岑卿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已然来临。她没有急于诉苦,而是先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由柳言之精心撰写的陈情文书,双手呈上:
“此乃我等联名所书陈情表,内详述清河村遭逆王殷宸‘治水’之名毁村灭迹、黑风寨因抗暴征役而被污为匪类剿杀之前因后果,以及我等被迫结寨自保、于绝境中侥幸获得逆王私建军械、意图不轨之部分证据之经过。请天使过目。”
她没有直接提及与州府的冲突,而是将矛头直指已然倒台的三皇子,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并将自身的武装行为定义为“结寨自保”和“侥幸获得证据”。
沈墨接过文书,并未立刻翻阅,而是递给了身旁的随员。“本官稍后会看。”他看向岑卿,目光锐利,“你方才说,获得了逆王罪证?”
“是。”岑卿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除已呈交北镇抚司冷佥事之吴通判倒卖逆产账册外,我等手中,尚有逆王工坊部分核心图纸之临摹本,以及……一些可能涉及朝中其他人员与工坊往来之零散线索。”
她刻意说得模糊,既点明了手中筹码的价值,又留下了悬念。
沈墨眼中精光一闪,但面色依旧平静:“哦?图纸何在?线索又指向何人?”
岑卿微微躬身:“启禀天使,核心证据干系重大,民女不敢随身携带,亦不敢于大庭广众之下轻易示人。且其中关窍,非图纸本身所能尽述,需民女当面陈清。”
她这是在争取与沈墨单独面谈的机会。只有在更私密、更安全的环境下,她才能更从容地展示筹码,并提出条件。
沈墨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岑卿身后那些虽然沉默却眼神坚定的“乡勇”,又瞥了一眼如同冰山般伫立一旁的冷云。他久经官场,自然明白岑卿的用意。
“既如此,”沈墨缓缓开口,“你随本官入内详谈。其余人等,在此等候。”
“大人!”赵铁柱和柳言之几乎同时出声,面露担忧。
岑卿却对他们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她看向沈墨:“民女遵命。”
沈墨对随从吩咐了几句,便率先向着水帘洞内走去。岑卿紧随其后。冷云则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进入洞内,光线稍暗。沈墨随意找了块平整的石块坐下,随行的文书则在一旁准备记录。
“现在,可以说了。”沈墨看着岑卿,语气不容置疑。
岑卿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她没有立刻拿出证据,而是先以平静而清晰的语调,将清河村如何被洪水吞噬,村民们如何被征发惨死,他们如何逃入西山,如何发现地火工坊的秘密,如何被迫与州府周旋乃至爆发冲突……一一道来。她的叙述客观而克制,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却将一幅被权力倾轧、苦苦求生的画卷清晰地展现在沈墨面前。
沈墨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直到岑卿讲完,洞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你的遭遇,本官已知。”沈墨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然,聚众持械,对抗官府,终是事实。即便事出有因,亦难逃律法制裁。”
他这是在施压,试探岑卿的底线。
岑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天使明鉴。我等持械,只为在虎狼环伺中苟全性命;对抗官府,实因官府不容我等存留,欲行灭口之举。若朝廷能给我等一线生机,准我等卸甲归田,成为安分守己之良民,我等愿交出所有武器,并献上手中所掌握之一切证据,助朝廷彻底清查逆案,肃清余毒。”
她再次强调了“被迫”与“求生”,并将交出证据与获得招安直接挂钩。
沈墨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方才提及,可能涉及朝中他人之线索?”
岑卿知道,这才是对方最关心的。她从怀中取出几张精心挑选的图纸临摹本和几份模糊的往来记录片段(并非全部),双手呈上:
“此乃部分图纸及往来记录残页。据我等推断,逆王经营西山工坊多年,所需物料、资金绝非小数目,其间或有关联。具体指向,民女不敢妄加揣测,需天使及朝廷明察。”
她给出的线索真伪混杂,指向模糊,既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又避免了直接指控某位大员,留下了转圜余地。
沈墨仔细地看着那些图纸和残页,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是刑部侍郎,对军工并非完全外行,这些图纸的精良程度和那零星记录中透露出的信息,让他意识到,西山之事,恐怕真的牵扯甚广。
他放下纸张,目光重新落在岑卿身上,久久不语。
洞内的气氛几乎凝固。
良久,沈墨缓缓站起身。
“你等诉求,及所呈证据,本官已悉知。”他声音沉稳,“本官即刻返京,将此地情形,如实奏报陛下,由圣心独断。”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这已是岑卿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将他们的声音,直接送入“天听”。
“在此期间,”沈墨看向岑卿,语气带着警告,“尔等需安分守己,不得再生事端。一切,待陛下旨意。”
“民女明白。”岑卿躬身应道。
沈墨不再多言,转身走出水帘洞。片刻后,外面传来了车马启动的声音。
天使离去,留下的是无尽的等待,和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天听已达,接下来,便是等待那来自九重宫阙的最终裁决。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那一道即将到来的圣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