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盏幽蓝的“探照灯”并非灯光。
它们是某种巨大存在的瞳孔。
冰冷,古老,深邃得如同星空本身。纯粹的凝视,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没有好奇,没有愤怒,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只有一种超越了善恶的、绝对的存在感,如同山峦注视蝼蚁。
货车的引擎不知在何时已经熄火,或许是驾驶员被那目光震慑,下意识松开了油门,或许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温和地剥夺了它的动能。车厢内,死寂无声。连污水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这片空间的一切物理规则都在那凝视下变得驯服。
黄毛张着嘴,手里的自制炸弹“哐当”一声掉在车厢地板上,他都毫无所觉。“头雁”僵在副驾驶位上,平板电脑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操作台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阿杰和其他“归零地”成员更是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绝对的威压。并非通过力量展示,而是源于生命层次上的、令人绝望的差距。
刘乐黎是唯一还能勉强思考的人。
并非他更勇敢,而是他体内的“种子”,在那绝对的凝视下,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膜拜的静止状态。所有的躁动、所有的计算、所有的进化欲望都消失了,只剩下最原始的、面对造物主般的敬畏和顺从。
通过这种诡异的连接,刘乐黎没有感受到恶意。相反,他感受到一种极其庞大、极其古老的平静。一种运行了无数岁月、见证了大陆漂移、物种生灭的、近乎永恒的惯性。
它不在乎他们。就像人不会在乎衣服上偶然沾上的几粒尘埃。
它只是……存在于此。而他们的闯入,或许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方才下水道系统的短暂干预,对它而言,可能就像人下意识拂去衣袖上的灰尘一样自然。
……静默…………观察…………无需回应……
一些并非语言的、关于“它”自身状态的冰冷碎片,透过“种子”的敬畏连接,流入刘乐黎的意识。
就在这时,那巨大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
目光的焦点,越过了货车,越过了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刘乐黎身上。
或者说,落在他体内那个陷入敬畏静止的“种子”上。
一瞬间,刘乐黎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彻底看穿了。不是被扫描,而是被一种更根本的方式理解了。他所有的记忆、情感、痛苦,以及“种子”所有的代码、进化历程、贪婪和恐惧,在这目光下都如同摊开的书页,一览无余。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约三秒。
然后,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从那古老的意识中传来。
不是声音,不是意念,更像是一种……调整?或者说……确认?
仿佛它在他和“种子”这奇特的共生体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但略有偏差的痕迹?
随即,巨大的瞳孔中,那幽蓝的光芒似乎黯淡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跨越了亿万年的……疲惫感,如同微尘般散逸出来。
然后,那两盏“探照灯”,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洞窟深处的黑暗再次变得完整、纯粹。
那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凝视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仿佛它只是短暂地睁了一下眼,确认了微不足道的东西,随即再次陷入了它那无尽的、古老的沉眠之中。
压力骤然消失。
噗通!噗通!
车厢内,响起一片脱力后的急促喘息和身体瘫软的声音。黄毛直接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吸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头雁”颤抖着手,摸索着捡起裂开的平板,屏幕上一片漆黑,所有系统似乎都因为近距离承受那凝视而暂时短路了。
没有人说话。
劫后余生的庆幸根本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渺小到极致的虚脱感和认知被彻底颠覆的茫然。
他们刚刚……目睹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刘乐黎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凝视的冰冷触感。体内的“种子”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和敬畏,仿佛成了他身体里一块普通的石头。
它被“原谅”了?还是被……“无视”了?
“走……”“头雁”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她扶着座椅,艰难地站起来,“立刻……离开这里……”
驾驶员的手指还在发抖,尝试了好几次才重新启动引擎。货车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调头,仿佛生怕惊扰了那沉眠的存在,沿着原路缓缓返回。
来时觉得绝望的封闭管道,此刻却让人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全”。
直到驶出足够远的距离,直到那古老的压迫感彻底消失在后方的黑暗中,车厢内凝固的气氛才稍微松动了一些。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黄毛的声音依旧发颤,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头雁”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恢复正常材质的管道壁,眼神空洞,缓缓摇头:“不知道……或许……是‘蜂巢’项目最初试图连接和模仿的……那个真正的‘源头’……一个我们从未真正理解……也永远不该去打扰的……星球意志的碎片……”
她看向刘乐黎,眼神极其复杂:“而它……你体内的东西……在它眼里,可能只是一个蹩脚的、吵闹的、沾染了太多‘灰尘’的……劣质复制品。”
所以,它收回了关注。因为它不值一提。
货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这个真相,比被那古老存在直接毁灭更加令人感到无力。
他们所有的挣扎、恐惧、牺牲,在某种尺度上,可能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尘埃间的闹剧。
刘乐黎闭上眼睛。
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
但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
古老的巨神可以无视尘埃。
但尘埃之间的战争,仍在继续。
数字幽灵的主体仍在某处蛰伏。公司和高层的追捕不会停止。那些被“种子”信号吸引来的、更加原始饥饿的“同类”仍在暗处徘徊。
而他,这个携带着“劣质复制品”的尘埃,依旧是所有冲突的焦点。
货车驶向上层管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依旧是那片废墟般的、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认知深处,已经永远烙印了一片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古老的星空。
而刘乐黎体内的“种子”,在经历了那至高无上的凝视后,虽然静默,但其最底层的某个逻辑,似乎已经发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偏转。
仿佛一粒被恒星引力掠过后的尘埃,其轨道,已永远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