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指尖刚触到那只紫檀木匣的铜锁,指腹下的冰凉还未散尽,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不是夜枭,也不是巡夜禁军的甲叶碰撞声,倒像是有人踩着檐角的琉璃瓦,靴底沾着的霜粒簌簌坠落。
他瞬间收了手,腕间软剑“噌”地弹出半寸,寒光映在御书房的鎏金铜鹤上,将那点虚假的祥瑞照得支离破碎。鼻尖萦绕着龙涎香与陈年墨汁的混味,本该是皇权象征的馥郁,此刻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人肺腑发紧。
“咔嗒。”
木匣锁芯转动的轻响还悬在半空,远处忽然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音。不是寻常太监的软底鞋,而是带着铁掌的朝靴,每一步都踩在宫道的石板缝里,节奏均匀得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来的不止一人。
沈醉目光扫过满室陈设,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太脆,龙椅下的暗格去年遭过雷击早已朽坏,唯有西侧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酸枝木打造,十二层隔板间塞满了前朝孤本,最底层的《大周礼器考》被虫蛀空了书脊,正好能容一人蜷缩。
他矮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烛火猛地斜过去,将“正大光明”匾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被劈开的血痕。指尖在书架第三层一抹,果然触到个松动的机括,暗格应声滑开的瞬间,外面的脚步声已到了殿门外。
“大人,御书房的门是虚掩的。”
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尾音带着刻意拿捏的谄媚,像指甲刮过窗纸。沈醉刚钻进暗格,后背就贴上了冰凉的墙壁,书架外的古籍散发着霉味,混着他袖中藏的迷魂散草药气,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嗯。”
另一个声音低沉如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他认得。三日前在金水桥边,那个披着紫貂披风、将弹劾奏章扔进护城河里的吏部尚书,赵显。
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是推门时的“吱呀”声,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烛火疯狂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忽大忽小,像两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赵大人深夜造访,是嫌咱家的脑袋还不够牢靠?”尖嗓子又开口了,这次带了点阴恻恻的笑意,“若是被陛下知道……”
“闭嘴。”赵显的声音里淬着冰,“曹公公当真想一辈子守着这空荡的御书房?老东西快不行了,太子又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你我手里的筹码,该兑现了。”
沈醉屏住呼吸,指尖在暗格内壁摸索。这里的木板比他想的更厚,却在第七块砖的位置有处凹陷,像是被人长期敲击形成的。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被腰斩于市的翰林院编修,据说死前曾疯言疯语,说御书房的书架会“说话”。
“筹码?”曹公公轻笑一声,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瓷——大约是方才沈醉翻找时碰掉的茶盏,“赵大人怕是忘了,当年老尚书通敌的密信,可是咱家亲手埋在那棵老槐树下的。如今他儿子在江南招兵买马,你说要是把信交出去……”
“你敢!”赵显的声音陡然拔高,接着是器物碰撞的闷响,像是有人攥住了对方的衣襟,“曹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给三皇子送丹药,那‘蚀骨散’用多了,可是会烂心的。”
暗格里的沈醉眉峰微动。三皇子?那个终日流连教坊司、被陛下贬去守皇陵的闲散王爷?看来这潭水,比他从忠臣旧部那里听来的还要深。
烛火稳定下来,映得书架上的影子重新归位。曹公公似乎整了整衣袍,声音又变得慢悠悠的:“赵大人何必动怒。咱们的目标是一样的——等老东西咽了气,伪造一份传位诏书,让三皇子登基,你做丞相,咱家掌司礼监,岂不美哉?”
“美哉?”赵显冷笑,“江南的水师提督是当年老尚书的门生,西北的镇国将军手里握着十万铁骑,这些人不除,咱们的位子坐不稳。”
“那还不简单。”曹公公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腻,“咱家已经让人在镇国将军的军粮里下了‘百日寒’,不出三月,他那身功夫就得废了。至于江南……赵大人不是刚把女儿许给了水师参将吗?”
沈醉的指尖在凹陷处轻轻一叩,砖面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忽然想起那个在市井中寻到的少年,林砚秋,其父便是当年因“通敌”罪名被斩的老尚书。那孩子攥着半截断剑,眼里的火光比御书房的烛火还要烈,说要亲手剐了赵显。
“女儿?”赵显的声音里有了笑意,却比寒冰更冷,“一个庶女罢了,能换水师的兵权,值了。等事成之后,再给她个体面的死法,也算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
“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曹公公拍了记马屁,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这是三皇子那边拟定的官员名单,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
沈醉将灵力聚于耳畔,能清晰地听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他默记着那些被提及的名字,兵部侍郎、京兆尹、甚至还有两个禁军统领……这些人平日里要么是清流做派,要么对陛下忠心耿耿,竟都藏着反骨。
“户部尚书的位置,得给张谦。”赵显说道,“他手里握着盐引,咱们登基后用钱的地方多。”
“可张大人不是……”
“他儿子在咱家手里。”赵显打断他,语气轻描淡写,“昨日刚从国子监绑来的,那小子骨头软,一鞭子就招了,说愿意劝他爹‘识时务’。”
沈醉的指节捏得发白。张谦是少数几个还敢在朝堂上顶撞赵显的老臣,上周还在早朝时痛陈苛政,没想到……他忽然想起林砚秋说过,张尚书的公子与他同窗,是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文弱书生。
“妙极。”曹公公的声音里满是得意,“那老东西的药,咱家也加了剂量,太医说最多撑到下个月的上元节。到时候宫里一乱,咱们里应外合……”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是软底鞋,跑得飞快,在殿门外停下时还带着喘息:“公公!大人!不好了!”
曹公公的声音瞬间沉下来:“慌什么?”
“是……是林砚秋!”小太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老尚书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带着十几个江湖人闯宫了!现在正和禁军在西华门打起来了!”
“什么?”赵显和曹公公异口同声地低呼。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林砚秋?那孩子怎么如此冲动?他们明明约好等联络好镇国将军的旧部再动手,这时候闯宫,与送死何异?
“废物!”曹公公踹了小太监一脚,“不是让你们盯紧他吗?怎么会让他带人行刺?”
“他……他一直藏在城南的破庙里,今天忽然带了人出来,说是要……要找赵大人报仇……”
赵显的声音里燃起怒火:“一群乌合之众也敢放肆!曹嵩,你让人去调金吾卫,我去西华门看看!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正好今天斩草除根!”
“大人小心!”曹公公叮嘱道,“那林砚秋据说得了他爹的真传,手里有半张兵防图……”
脚步声匆匆离去,殿门被“砰”地撞上,只剩下曹公公在原地踱步的声音。沈醉知道不能再等,林砚秋那边怕是撑不了多久。他正准备推开暗格,忽然听见曹公公对着空气低语:
“出来吧,躲了这么久,也该累了。”
沈醉的动作骤然僵住。
烛火不知何时变成了幽绿色,书架外的影子扭曲成蛇形,曹公公的声音带着回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咱家这御书房,什么都好,就是隔音差了点。方才赵大人说‘兵防图’的时候,沈公子在里面,怕是听得很清楚吧?”
暗格的木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抽开,沈醉只觉得眼前绿光暴涨,曹公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绿火中若隐若现,手里把玩着一串骷髅头手串,每颗头骨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沈公子深夜来访,是为了老尚书的冤屈,还是……为了那半张兵防图?”曹公公笑得像只老狐狸,“或者,是想看看,当年斩你恩师的那把刀,现在还利不利?”
沈醉的软剑彻底出鞘,寒光劈开绿火,却见曹公公的身影如同烟雾般散开,只留下一串骷髅头在半空转动:“别急着动手。林砚秋现在在西华门,被金吾卫围了个水泄不通,你若想去救他……”
骷髅头忽然齐齐转向沈醉,眼眶里燃起幽火:“就得先告诉我,你把从赵显书房偷的那封密信,藏哪儿了?”
沈醉心头剧震。他从未去过赵显的书房,更别提偷什么密信——这老太监在诈他!可对方既然这么说,必然是知道了他的身份,甚至……一直在监视他的动向。
绿火中,曹公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西华门的时辰快到了,沈公子是选自己活命,还是去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起死?”
窗外传来金吾卫的甲叶声,越来越近。沈醉望着书架外那片跳动的绿火,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气,像三百年前在断魂崖边,他握着断剑面对千军万马时那样。
“老东西,你可知我恩师当年教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的软剑指向绿火最盛处,“他说,这世间最锋利的,从来不是刀,是敢把命赌进去的骨头。”
话音未落,他忽然转身,不是冲向殿门,而是一剑劈开了书架后的墙壁!砖石飞溅中,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正是方才他指尖摸到的凹陷处,竟藏着这样的玄机。
曹公公的惊怒声在身后炸开:“拦住他!”
沈醉钻入密道的瞬间,听见外面传来弓弦震动的脆响。他知道,西华门的厮杀已经开始,而他必须比金吾卫更快。
密道尽头的微光里,他仿佛看见林砚秋握着断剑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不肯低头的老尚书。
只是他没注意到,袖中那枚从紫檀木匣里偷来的铜钥匙,正随着他的奔跑,在衣襟上划出一道诡异的血痕。那血痕蜿蜒如蛇,竟与曹公公手串上的骷髅眼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