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祚脸上的温和假象终于僵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被人彻底洞穿企图般的怒意和……更深的探究。这小子的笃定近乎蛮横!
短暂的沉默。李祚收敛了最后一点伪饰的温情。他放下了手中的丹药葫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重新沉凝,带着帝王专属的承诺与不容拒绝的意志:“跟着我。”这三个字如同某种不容置疑的旨意落下。“完成不死之国最后的版图!扫清这乱世的污浊!你所念的安宁,你所守护的小家……在崭新的‘仙唐’治下,唾手可得!” 他的眼中再次燃起那种近乎毁灭性的偏执光焰,对长生不死帝业的狂热压下了片刻前的追思,“跟着我!红线自然会完好无损地被送回神仙渡…锦衣玉食,安享太平!若不然……”
李祚没有说下去,但话语里浓重的、裹挟着血雨腥风的威胁,比任何明言都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千夜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刺耳、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嗤笑声,懒洋洋地舔了舔手中匕首上残存的油腥:“呵…不识抬举的玩意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登天的梯子,硬塞给你还往外推?荣华富贵、泼天权势不要,非要窝在那个泥腿子都不去的渡口嚼沙子啃萝卜?秀金楼能去一次就能……”
“放肆!”
一声低沉却如同惊雷炸响的怒喝!
李祚猛地一拍桌面!桌上精美的碟盘碗盏一阵叮当脆响!他霍然转头,眼中射出的寒光宛如实质的冰刃,瞬间钉死在那不知分寸的爪牙脸上!
“谁允你多嘴?!”那声音里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帝王的雷霆之怒!厅内气压骤然降至冰点,连琉璃宫灯的光芒都仿佛凝固了!千夜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脸色瞬间煞白,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惧,手中的匕首僵硬地停滞在半空,再也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明白了,在主子此刻的“情结”里,自己只是一条不该吠叫的狗。
然而,李祚的雷霆镇压并未起到他预想中威慑惊轲的效果。
因为惊轲已经被彻底点燃!
那最不可触碰的逆鳞被反复刮擦!神仙渡、清河故居……那是他仅存的净土!而千夜口中的“泥腿子”、“嚼沙子”,以及李祚赤裸裸的对归家承诺的裹挟威胁,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噬咬在惊轲紧绷的神经上!
惊轲眼中的最后一点平静被狂暴的怒火焚成虚无!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
就在李祚呵斥千夜、视线移开的万分之一刹那!
“咻——!”一声极其短暂尖锐的破空锐鸣!
惊轲的身影原地消失!只在地面上留下了瞬间被踏出裂纹的金砖碎屑!如同黑夜中掠过的幽冥闪电!
李祚甚至刚刚惊觉杀气扑面,瞳孔骤然紧缩!一道冰冷得如同千年寒铁的身影已然欺近身侧左侧!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江湖练剑人的厚茧却也蕴含着不俗力量的手掌,以一种决绝不容抵挡的姿态,重重地、不容置疑地搭在了李祚——这位掌控生杀、权倾江南、甚至意图染指长生的枭雄帝王——的左侧肩膀上!
“呃!”
李祚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绝对惊愕与难以置信的闷哼!身体甚至在那一瞬间本能地绷紧震颤!
那手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并非要粉碎他的骨骼,更像是一座冰山陡然压落凝固了他的动作与呼吸!李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传来的、一种绝对冷静下的极寒怒气,和某种……连帝王的威严都无法撼动的、孤绝的执着意志!
他活了这么多年,踏过尸山血海,从最卑微的角落爬至俯瞰江南,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袭杀?即便是当年王清那柄饮尽契丹血的铁枪,也不曾以如此近身搏命般的姿态触及他的身体!
这小子……他竟敢?!
李祚猛地转头,直直地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一种冰冷的、毫无人间温度的机械般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神魂之上,也清晰地烙进李祚的耳中:
“有没有你不重要。”
“有没有江南也不重要。”
“有没有援兵……更不重要。”
“哪怕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也一样会灭了秀金楼……”
“接红线归家。”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坨砸落,在死寂的厅堂中砸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回响。
话音未落。
搭在肩上的手瞬间撤离!
惊轲根本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身形骤然暴退!如同来时一般迅疾无声,又如退去的黑色潮水!
他的目光,像淬毒的标枪,在千夜那张由惊愕扭曲成呆滞的脸上扫过,留下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然后,再未看主位上的李祚一眼!
转身!
大步流星!玄青色的背影决绝如同斩断一切的利刃,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也要践踏承诺的疯狂气魄,在无数惊愕、震骇、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径直穿透华美的厅堂,没入门外浓墨般的夜色之中。
唯有被夜风卷起的几片门外落叶翻滚着进入厅堂,徒留一地冰冷的寂静和那句如同诅咒般回荡的“灭秀金,接红线”。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桌上的菜还在冒着微弱的最后一丝热气。
琉璃宫的灯影依旧璀璨辉煌。
千夜捏着匕首的手指绷紧到泛白,脸色惨白如鬼,瞳孔里残余着方才那如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悸和一丝被彻底蔑视的耻辱暴怒。
侍卫们如同泥塑木雕。
李祚……一动不动。
他的手还保持着方才因惊愕而微微抬起、像是要去抓那只按在肩上的手掌却只抓住了一缕冰冷夜风的姿态。
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里,方才闪过的惊怒凝固了,被砸碎了……又被一种更加奇异、更加扭曲翻腾的情绪所取代。
他看着惊轲消失的、空荡荡的门口。
那被冰封般凝固的表情渐渐龟裂开来……
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从他那苍白削薄的嘴唇开始蔓延……
“呵……”
一声沉闷的气音从他胸腔里挤出,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又强行挤出。
接着,那颤抖的嘴唇猛地拉开!
“哈哈哈哈——!!!”
毫无预兆!
一阵癫狂至极、带着某种压抑到极点又骤然爆发般的狂笑骤然撕破了厅内凝固的死寂!笑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失控!
李祚的身体都随着这疯狂的大笑而剧烈颤抖!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笑、最荒唐、又最令人……兴奋的事情!
笑得眼泪几乎都要从眼眶中迸出!
他猛地伸手抓起桌上一只盛着琥珀色琼浆的青玉杯,看也不看,狠狠地、畅快地砸向那奢华的地面!
“砰啷!”
玉屑纷飞,金液四溅!
“好!这小子!我太喜欢了!真和我胃口!”
李祚的狂笑声在玉碎声中更加恣意疯狂,那份属于帝王的雍容沉凝在此时被彻底打碎,只余下一种病态扭曲的兴奋!他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那是在极致的怒意、被打脸的耻辱之外……一种终于确认了什么的、找到最有趣猎物的炽热疯狂!
“王清……好一个王清啊!你家出来了一条绝户的疯狗!!”
他撑着桌面,笑得几乎呛咳,目光死死钉着惊轲离去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滔天的、扭曲的、炽热的期待!
“来人!”
笑声猛地一收!李祚的声音转为如同金石摩擦般的冰冷坚硬,带着不容置疑的亢奋命令!
“传令!所有在江宁的暗线……死死盯紧!一丝一毫都不许错过!”
“我倒要看看……”
他用染着金液的手指,狠狠抹过自己因狂笑而泛红的唇边,留下妖异的痕迹,眼中火焰燃至巅峰:
“这条连命都不要的野狗……在江宁这口热锅里……能把这盘残局搅出什么惊天的味道来!”
他拿起桌上一块洁白的、用来擦拭羹汤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过唇角那抹刺目的金色液体,再随手丢弃在地上,仿佛丢掉了所有无谓的假面与温情。
宴,早已无关酒菜。桌上的珍馐彻底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