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盐,抽打在厚实的牛皮帐幕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一望无际的辽阳平原笼罩在冬日特有的肃杀灰白之中,远处契丹精骑呼啸而过的蹄声,更添几分粗犷蛮荒之气。
一支风尘仆仆的使团,在契丹接应使引导下,停在一座最为宏大、装饰着猛兽图腾的毡帐前。队伍前方的黎中兑裹在一件华贵厚重的紫貂大氅里,宽大的风帽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紧抿的、略显苍白的薄唇。长途跋涉的疲惫深深刻入他挺直的脊背线条,每一次细微的调整站姿都透露出强忍的酸楚。
身旁落后半步的白芍黎扮作侍女,同样风帽遮面,只露出一双警惕而疲惫的眼眸。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黎大人”的臂弯,手指冰凉,几乎感觉不到主人的体温波动——一切皆在模仿那位真正温文尔雅、身体孱弱的南唐使节黎中兑。
“贵使一路风霜劳苦,汗王与萧相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了。”契丹接应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态度不算热络,但礼数未缺。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使团众人,尤其在黎中兑身上停留片刻。
“有劳使者通传。”田英,声音刻意放低了几分调,带着一丝世家子弟的倦怠沙哑,微微颔首。她的喉咙在寒风中仿佛被砂纸磨过,说出的话也恰到好处地显得气息虚弱。
厚重的皮帘掀开,一股夹杂着烤肉浓香、马奶酒浑厚气味和皮革膻味的燥热气流猛地扑来,与帐外的寒冷形成强烈反差。帐内灯火通明,炭火盆烧得正旺。契丹穆宗耶律璟高踞主座虎皮金榻之上,身形魁梧,面如刀削斧劈,鹰隼般的目光带着审视与威压。左侧下手是一位身着皮裘、气质精明的老年契丹人,目光沉静,是辽国权相萧思温。右侧则是几位魁梧剽悍的契丹大将。
“南唐使臣黎中兑,参见大辽皇帝陛下,萧相及各位将军。”田英领着使团,依南唐礼节肃然躬拜,一举一动都竭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位才子的风仪,只是腰背似乎因疲累与寒冷显得更加僵硬几分。身后的“白芍黎”也紧跟着深深行礼,姿态恭谨。
耶律璟微微抬手,声音洪亮:“南国使者远来辛苦,赐座,上酒肉!”
很快,众人分宾主落座。滚烫的酥油茶斟上,大块金黄的烤全羊被契丹勇士们熟练地分割端上案几,香气四溢。马奶酒特有的浓郁膻香混合着食物的味道在帐中弥漫。契丹大将们笑声粗豪,大快朵颐,气氛在短暂寒暄后,迅速转向了热络。契丹舞者的刚猛舞步,配合着苍凉雄浑的胡笳和羯鼓,更添几分塞外豪情。
田英在侍者服侍下小口啜饮着酥油茶,面对浓烈膻气的马奶酒只是抿唇浅尝即止,对案几上大块的羊肉更是几乎未动,偶尔用银箸拨弄两下,姿态儒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食不知味和舟车劳顿后的虚弱。他只是听着契丹接应使和萧思温试探性地提起两国联兵、共击赵宋的话题,偶尔才用那低缓沙哑的声音回应两句,多是谨慎的套话:“陛下天威雄壮……南唐愿与北朝共襄盛举……然兵者国之大事,细节尚需详议……”
席间,白芍黎一直侍立在田英身后,目光低垂,一副本分侍女模样。只是趁着契丹歌舞最酣、人声喧嚣略微掩盖的间隙,她以极其隐晦的动作,手指轻轻点了点田英的后背。
田英心中微动,知晓信号已至。
不多时,白芍黎微微躬身,在田英耳边低语,声音清晰但只控制在足以让主座和萧思温听到的程度:“大人,您前日嘱咐奴婢寄给家中报平安的信,已备好用信鸽发出了,想是无虞。”
田英微微点头,苍白的手指在瓷杯上摩挲了一下,倦怠地道:“如此……甚好。也让家心安些。”
主座上,耶律璟正抓着一块羊肋排撕咬,似乎未曾在意这点插曲。萧思温抬了下眼皮,扫了这主仆一眼,目光在白芍黎看似平静的脸上稍作停留,随即又投入与邻座大将的应酬中。
帐内的宴会持续着,杯盘交错,气氛似乎依旧热烈。然而,半个时辰后,异变陡生!
契丹接应使,那个一直负责接待、眼神锐利的使者,忽然站起身来。他没有走向场地中央,而是直接走到了灯火最亮的炭火盆旁——那里悬挂着烤全羊的巨大铁架投下最清晰的光影。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疑虑与冰冷质问的神情。
“黎使者!”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感,瞬间穿透了歌舞的喧嚣。帐内骤然一静!契丹粗豪的笑声戛然而止,只有胡笳的尾音还在角落悲鸣似地回旋几下。所有目光,包括耶律璟和萧思温深沉的眼眸,都聚焦在接应使身上。
接应使抬手。他粗糙的手中,赫然捏着一样东西——一个细小的竹制信筒!信筒边缘还带着新近被强行打开的毛刺!
“此物由我的亲卫截获!”接应使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得如同冰凌断裂,“就是你们的信鸽!”
他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黎中兑,最后死死钉在面色瞬间惨白的“白芍黎”身上!
帐内的空气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紧绷、猜疑、冰冷的敌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那些原本还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契丹大将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美酒,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耶律璟的咀嚼动作也停了下来,鹰目中寒光闪动,冷冷地俯视着这一幕。萧思温的眼皮完全抬起,精明的目光在“黎中兑”和其惶恐的“侍女”之间来回审视,像在掂量一块玉石的成色。
“哼!说是拜会汗王,共商大事,背地里竟迫不及待放飞信鸽?”一名契丹大将忍不住冷哼出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不信任。
“使者大人,”接应使步步紧逼,捏着信筒的手指几乎要将竹筒捏爆,“这封信——在未奉汗王命之前——是谁允你外传?又是传送何处?内容为何?!”
最后一问,如同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黎中兑身上!压力如山!
然而,黎中兑并未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汗流浃背,反而是不动如山。
“噗通!”
身后,那一直扮演着卑微侍女角色的白芍黎像是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她浑身剧颤,猛地跪倒在地!脸色白得像死人,嘴唇都在哆嗦!眼中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被揭穿后的巨大慌乱!
“不…不关使者大人的事!是奴婢!是奴婢的错!”白芍黎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带着无边的恐惧,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羊毛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是奴婢…奴婢前日思念家乡心切…又…又见大人病体沉重…恐家中担忧……才……才斗胆模仿大人笔迹……写了一份平安信报与家中!那信鸽……便是奴婢偷放出去的!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死不足惜!求陛下!求使者明鉴!大人全然不知情啊!!”她一边哭诉,一边再次重重叩首,身体抖如筛糠,撕心裂肺,情真意切至极。
黎中兑此刻适时地猛地站起!因惊怒和“病弱”牵动,身影还微微晃了一下,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波动。他脸色极其难看,带着一种被愚弄、被牵连的震怒和羞愤,指着跪伏在地的白芍黎,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几度,更显嘶哑:“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本官行事?!坏我邦交大事?!”
戏,要做足!
“啪!”清亮地把掌声响起,仿佛在诉说着黎中兑的怒火,“孱弱”的身子还微微晃动了一下。
田英转向耶律璟和萧思温,脸上充满了愤懑难平又带着几分无奈病容的神色,深深一揖:“陛下!萧相!此婢无知,思乡心切,竟私下模仿拙笔,妄传家书!实乃下官御下不严之过!然其本心确非泄露军国!信件内容,陛下可当场查验!但凡有一字牵扯军国机密,下官…下官与这贱婢,甘愿领死!”声音里带着一种世家子弟被羞辱后的极端强硬,以及一丝因身体不支而流露的虚弱喘息。
接应使死死盯着黎中兑那苍白却强撑着气势的脸庞,又看看地上抖得可怜的侍女,眼神变换不定。耶律璟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萧思温则微微倾身,对耶律璟低声而清晰地禀报道:“那信纸已被火盆烤干,墨迹清晰。内容确系汉字家书,言词温和,只报了使者平安抵达,身体微恙,嘱家中勿念,并未涉半个军国字眼。”他用最简洁的话语道出了最关键的事实验证结果。
此言一出,帐中紧绷的气氛仿佛无形被刺破了一道缝隙。
契丹大将们按在刀柄上的手稍稍松了些,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毕竟,侍女偷放家书之举实在可疑。
接应使的脸色也并未完全缓和。他缓缓踱步到跪伏在地、似乎已被恐惧击垮的白芍黎面前,居高临下,眼神锐利如刀,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即便家书无瑕……此间行事,私传讯息,已是僭越!”
他俯下身,靠近白芍黎颤抖的耳畔,声音冷得像冰渣:“记住,这是我大辽的营帐!一草一木,一飞鸟一走兽……皆属汗王!”
他粗糙的手指倏地伸出,一把捏住了白芍黎纤细的、因恐惧而微微屈起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哼一声,被迫抬起了沾满泪痕和毯纤维的惨白脸庞。
接应使盯着这张充满东方女子娟秀却写满惊惶与痛楚的脸,一字一句地,用清晰的汉话再次警告:“此间行事,再有一次,无论是你……还是你侍奉的大人……”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一旁同样面色发白、身体紧绷的“黎中兑”,再缓缓转回白芍黎因剧痛和恐惧而泫然欲泣的眼眸,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狰狞的冷笑:“我族有句话——野狐叼了肉,无论叼往哪个山头……总逃不过……苍鹰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