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几乎是逃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值班室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将她与外面那个充满陈医生无形触手的世界暂时隔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喘息,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脱。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被隔绝了,但鼻尖萦绕不去的,是那股更浓郁、更私密的,属于陈医生精心调配的精油气息,混合着自己皮肤上蒸腾出的、带着恐惧与亢奋的微汗。
治疗室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超现实的白日梦,却又每一个细节都烙印般清晰。陈医生指尖的触感,她贴近时温热的呼吸,屏幕上自己那颗无所遁形、被轻易抚平又轻易搅乱的心跳曲线,还有最后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轮到你了”和关于缬草根的提示。
她是在宣示主权,以一种优雅而残忍的方式告诉苏婉:你的一切,包括你最隐秘的不安,都在我的注视之下。你无处可逃,甚至,你或许并不真想逃。
这个认知让苏婉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她走到洗手池前,用冷水反复扑脸,试图浇灭脸颊不正常的潮热和内心翻涌的混乱。镜子里的人,眼神闪烁,带着一种惊弓之鸟的脆弱,但在这脆弱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一种被极致危险所激发出的、扭曲的生趣。
她抬起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精油被按摩吸收时的温热触感。陈医生说得没错,头痛确实奇异地缓解了,一种深层的、肌肉松弛后的疲惫感蔓延开来,但神经却像被什么东西吊着,处于一种异常的清醒状态。这不是平静,这是一种被驯服前的预演。
接下来的几天,疗养院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林默的病情报告显示他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甚至偶尔会出现一些微弱的、类似意识活动的脑电波波动,但这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仿佛他只是一件被暂时搁置的展品。陆烬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待在资料室或自己的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曲线,偶尔与苏婉擦肩而过时,那审视的目光会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近乎实验室观察标本般的冷静,但他不再轻易发表意见。
小满则像一只受惊后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的小动物。她不再主动与苏婉交谈,偶尔视线相遇,也会迅速避开。那枚蛇杖胸针依旧别在她护士服的领口,像一道无形的烙印。苏婉注意到,小满冲泡咖啡时手抖的毛病似乎减轻了,动作变得异常轻柔、准确,甚至带上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近乎刻板的韵律感——一种被精心“矫正”过的痕迹。
陈医生则是这片诡异平静的中心。她依旧从容、专业,巡视病房时语气温和,指导工作时分寸得当。但她对苏婉的“关照”变得更具渗透性。有时是一杯悄然放在苏婉办公桌上的、温度刚好的花草茶,配方据说是安神补气;有时是在讨论病例时,“恰好”指出苏婉报告中一个极其细微、连苏婉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的数据波动,并用一种引导式的、而非指责的口吻与她探讨其背后可能揭示的病人心理状态变化;更有一次,苏婉在深夜值班感到困倦时,陈医生无声地出现,将一小瓶提神醒脑的精油喷雾放在她手边,轻声道:“迷迭香和薄荷,能帮助你保持清醒,但不会过度刺激神经。”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像一张柔软而坚韧的蛛网,从四面八方将苏婉包裹。它不像直接的威胁那样令人恐惧,却更让人窒息。因为它似乎在说:看,我多么了解你,了解你的疲惫,你的疏忽,你的需求。接受我的指引,你会变得“更好”。
苏婉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光滑的斜坡上,稍有不慎就会滑向一个未知的、被精心设计好的深渊。她既厌恶这种被操控的感觉,又无法否认,在这种极致的、扭曲的关注下,她的一部分正在被奇异地“激活”。她变得更敏锐,更注重细节,甚至对林默那些微小的生理指标变化,也产生了一种近乎直觉般的洞察力。这究竟是陈医生“引导”的结果,还是她自身潜力在高压下的被迫绽放?她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周四下午被一件小事悄然打破。苏婉去库房领取新的病历本,在堆放杂物角落的旧纸箱里,她无意中发现了一本蒙尘的、数年前的疗养院内部通讯册。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它,并在某一页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和照片——那是年轻许多的陈静医生,笑容温婉,眼神清澈,与现在这个眉宇间藏着莫测高深的女人判若两人。而更让苏婉心脏骤停的是,在陈静照片旁边的那一页,印着另一位年轻医生的照片和简介:林枫,精神科主治医师。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面容俊朗,眼神温和。
林枫……林默。
姓氏的雷同或许只是巧合,但苏婉无法抑制地将两者联系起来。她飞快地翻阅通讯册,发现林枫的名字只出现在这一期,之后的册子里便再无踪迹。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发在了疗养院过往的时光里。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婉心中激起巨大波澜。陈医生与那个叫林默的病人之间,果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过往!这个林枫,是关键的连接点吗?陈医生对林默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那种隐藏在专业面具下的、近乎偏执的“守护”,是否源于此?
她不敢在库房久留,将通讯册偷偷塞进白大褂内侧口袋,心脏狂跳着离开了。这个秘密像一团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她既想立刻弄清楚真相,又本能地感到恐惧——窥探陈医生的过去,无疑是在触摸一头沉睡猛兽的逆鳞。
当天晚上,轮到苏婉值大夜班。疗养院陷入死寂,只有偶尔从某些病房传出的模糊梦呓或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凌晨两点,是最容易感到疲惫和意志薄弱的时候。苏婉巡完房,回到护士站,准备记录日志。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苏婉吓了一跳,拿起听筒,是3号病房的呼叫铃。3号病房,是林默的房间。
她的心猛地一沉。林默处于植物状态,根本不可能自己按呼叫铃。难道是仪器故障?还是……
她立刻起身,快步走向3号病房。推开房门,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林默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各种监控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光映照着他苍白安静的脸。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
苏婉松了口气,正准备检查一下呼叫铃的线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床头柜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她走近一看,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小枝新鲜的白玫瑰花苞,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林默的枕边。花瓣上甚至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浓郁的花香混合着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而违和的氛围。
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目的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炸响在苏婉的脑海。她猛地回头看向房门,走廊空无一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可以肯定,半小时前她最后一次巡房时,这里绝对没有这枝花。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床边,仔细观察那枝白玫瑰。花枝被仔细地修剪过,没有刺。除此之外,再无线索。就在她犹豫是否要触碰那枝花时,突然注意到林默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似乎在快速转动。
这是睡眠中的快速眼动期(REm),通常与梦境有关。对于植物人来说,这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极其罕见,且往往被认为是意识可能存在的微弱迹象。
苏婉的心跳再次加速。她俯下身,凑近林默的脸,试图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林默的嘴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气音。
苏婉屏住呼吸,将耳朵几乎贴到他的唇边。
“……静……”
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像风中残烛,瞬间消散。
静?是陈静的“静”吗?
苏婉浑身冰凉,猛地直起身。她环顾四周,白色的墙壁,冰冷的仪器,床上沉默的病人,枕边那枝突兀而妖异的白玫瑰……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令人不安的画面。她感觉自己仿佛闯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导演,正隐藏在幕布之后,冷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几乎没有犹豫,迅速而轻柔地拿起那枝白玫瑰,用纸巾包好,藏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检查了一遍仪器数据,记录在案,平静地离开了病房。
回到护士站,她的手心全是冷汗。那枝白玫瑰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口袋。她不知道是谁放的,是陈医生的又一次试探?还是那个神秘消失的林枫的幽灵?抑或是……别的什么势力?
但她清楚,这件事绝不能声张。报告上去,只会打草惊蛇,或者被陈医生轻易化解。她必须装作无知,暗中观察。
然而,她刚坐下不久,陈医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护士站门口。她穿着便服,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纸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苏婉,还没休息?”陈医生自然地走过来,将纸袋放在桌上,“刚路过一家还开着门的甜品店,买了点芝士蛋糕,味道不错,给你带了一份。”
她的目光扫过苏婉略显苍白的脸,语气温和:“值大夜班很辛苦,补充点能量。”
苏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谢谢陈医生,您太客气了。”
“同事之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陈医生微微一笑,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苏婉白大褂的口袋——那里正藏着那枝白玫瑰。苏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陈医生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叮嘱了一句“别太累”,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缕淡淡的、熟悉的精油尾调。
苏婉看着桌上那块精致的芝士蛋糕,又摸了摸口袋里那枝冰冷的花。甜蜜的蛋糕,无声的警告;看似关怀的举动,无处不在的监控。
她意识到,陈医生编织的网,比她想象的更密、更韧。而她,似乎已经踏入了网中央。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如履薄冰的试探与较量。她拿起蛋糕,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这甜蜜,是裹着糖衣的毒药,而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味道了。
夜色更深,疗养院如同一个巨大的、沉睡的活物,而某些东西,正在其寂静的脉络下,悄然涌动。苏婉知道,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而她,已无处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