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临时大营,中军王帐内。
萧绰并未安寝。她身着一袭便于行动的契丹贵族猎装,坐在铺着狼皮的胡床上,面前摊开着一张粗略的舆图,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上面。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她在等。等野狐岭方向的的消息。
耶律秃哥是她麾下难得的勇将兼智将,派他去执行这次试探性的夜袭,既能检验“陆明堡”的虚实,若有机会也能给予重创。但不知为何,从耶律秃哥领兵出发后,她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感,就如同草原上初春的薄冰,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清晰。
那个叫陆明的周人……太邪性了。他的手段,完全不合常理,根本无法用过往的经验去揣度。
“报——!”
帐外传来一声急促而带着惊恐的呼喊,紧接着是卫兵阻拦和低声询问的声音。
萧绰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让他进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血腥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先于人涌了进来。只见耶律秃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他浑身沾满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渍,肩膀处的皮甲破了一个洞,隐隐有血迹渗出,头发散乱,脸上混杂着烟尘、汗水和尚未褪尽的恐惧。他身后的两名亲兵更是狼狈,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其中一人的裤子上还带着一片可疑的、已经干涸的暗红色污渍,跑动姿势极其别扭。
帐内值守的几名契丹将领看到耶律秃哥这副尊容,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耶律秃哥的勇猛他们是知道的,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不堪?
“公主!末将……末将无能!偷袭……失败了!”耶律秃哥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深深的屈辱。
萧绰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起来说话。详细禀报,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军损失如何?”
耶律秃哥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开始语无伦次地描述今晚的遭遇。从如何悄无声息地摸到堡下,到发现那光滑如镜、无处下爪的诡异城墙;从周军突然点火、守军如同神兵天降,到那沿着光滑墙面加速滚落、威力倍增的滚木礌石;最后,重点描述了他们撤退时,遭遇的那种来自远超弓箭射程之外的、精准而恐怖的弩箭狙杀!
“……公主!那弩箭,根本不是寻常弩箭!能在一百八十步外轻易穿透皮盾,还能将人直接钉在树上!不止一支!他们有好几架那样的弩机,躲在墙洞里,像……像猎杀草原上的兔子一样猎杀我们!兄弟们……兄弟们死得太惨了!很多人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耶律秃哥说到最后,虎目含泪,声音哽咽。他带来的那些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随着他的描述,帐内其他将领的脸色也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得凝重,最后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一百八十步外精准狙杀?穿透皮盾还能杀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周军何时有了如此犀利的军械?
“你确定是一百八十步?耶律秃哥,你不会是被吓破了胆,夸大其词吧?”一个平日里与耶律秃哥有些不对付的将领忍不住质疑道。
耶律秃哥猛地扭头,眼睛赤红地瞪着那人,低吼道:“夸大其词?我耶律秃哥用死去的数百兄弟的英魂起誓!若有半句虚言,让我死后灵魂不得回归长生天,永世被狼群撕咬!你不信?你去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在那弩箭下跑出两百步!”
那将领被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狠毒的誓言吓了一跳,悻悻地闭上了嘴。
萧绰沉默地听着,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早已停止。她相信耶律秃哥没有撒谎,也没必要在如此惨重的损失面前撒谎。她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耶律秃哥描述的场景:光滑绝望的城墙,蓄谋已久的守军,以及……那些超越认知的恐怖弩机。
陆明!又是陆明!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可恶的周人此刻正站在“陆明堡”的城头上,或许还带着那副惫懒又可恨的笑容,看着她的勇士们如同蝼蚁般被碾碎、被狙杀。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和屈辱感冲上萧绰的心头,让她纤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萧绰,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契丹军中的“罗刹女”,何曾受过如此接连的挫败和羞辱?!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耶律秃哥粗重的喘息声和火盆里木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萧绰身上,等待着她的决断。
是立刻集结大军,不惜一切代价强攻“陆明堡”,用鲜血洗刷耻辱?还是……
萧绰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冲动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
她回想起耶律秃哥的描述——“光滑如镜的城墙”、“远超射程的弩机”。这意味着,强攻“陆明堡”需要付出的代价,将远超她的想象。就算最终能凭借兵力优势啃下这块硬骨头,契丹最精锐的部队恐怕也要折损大半!届时,别说继续南侵,能否守住现有的疆土都是问题。
更何况,周军主力在柴荣和陆明的带领下,气势正盛。一旦自己在这里被“陆明堡”拖住,消耗殆尽,周军主力趁势北上……
那个后果,萧绰不敢想象。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和决断。
“传令!”萧绰的声音清脆而冷静,不容置疑,“全军即刻拔营,后队变前队,向北撤退五十里,至黑水河一线依托地形建立防御。”
“什么?撤退?!”
“公主!我们就这样算了?”
“那死去的兄弟们……”
命令一下,帐内顿时一片哗然!几位性如烈火的将领更是忍不住出声质疑。就这么灰溜溜地撤退?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萧绰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出声的将领,强大的气场瞬间压制了帐内的嘈杂:“不算了?难道要让我契丹勇士的鲜血,去填满那座永远也填不满的‘陆明堡’吗?还是要等周军主力包抄过来,将我们全歼于此地?”
她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他们现在的位置,然后划向北方:“陆明此人,诡计多端,器械精良,更兼此堡防御之利,已非急切可下。我军新败,士气受挫,强行进攻,正中其下怀!为将者,当知进退!一时的退却,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更好的时机!”
她环视众将,语气放缓,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耶律秃哥将军和今夜战死的勇士们不会白死!他们的血,让我们看清了敌人的可怕。这份耻辱,我萧绰记下了!他日,必当百倍奉还!但现在,撤退是唯一明智的选择!执行命令!”
众将看着萧绰那冷静而坚定的眼神,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也明白她说的才是目前最正确的选择。继续耗在这里,与那座诡异的堡垒和那个诡异的守将死磕,只会将整个大军拖入深渊。
“末将遵令!”众将压下心中的憋屈,齐声领命。
耶律秃哥更是感激地看了萧绰一眼。公主没有责怪他的失败,反而认同了他用鲜血换来的情报,这让他心中的负罪感稍减。
军令如山,契丹大营立刻高效地运转起来。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抱怨,只有沉默而迅速的行动。拆帐篷,装辎重,集结部队……整个过程透着一股压抑的肃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毕竟,不用再去面对那座吃人的堡垒和那些索命的弩箭,对很多普通士兵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萧绰站在即将拆卸的王帐前,遥望着南方野狐岭的方向,夜色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陆明……”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有恨意,有杀机,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面对未知强大对手时的凝重,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我们还会再见的。下一次,我绝不会再输得如此难看。”她在心中默念。
“公主,营寨已基本拆除,部队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一名亲兵前来禀报。
萧绰收回目光,翻身上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勒紧缰绳。
“出发!”
她没有回头,一夹马腹,白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向北驰去。身后,是如同潮水般 silently 退去的契丹大军。
这次撤退,并非溃败,而是一次战略性的转移。萧绰很清楚,与陆明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下一回合,她需要更多的情报,更充分的准备。
或许……也该让南京(幽州)那边,动用一些埋藏更深的棋子了。萧绰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冷静地思索着。那个陆明,难道就真的毫无弱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