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在青瓦巷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潮湿尘土混合的气息,巷子里偶有行人匆匆走过,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苏建国请假半天,正在屋里埋头修理一个邻居送来的旧收音机——这是他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能换点零钱的私活。他眉头紧锁,鼻梁上架着李春燕给他找来的老花镜(他视力最近下降得厉害),布满油污的手指捏着细小的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收音机内部的元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晓光坐在炉火边的小板凳上,正对着一个旧算盘(李春燕从废品站淘来的),笨拙地拨弄着珠子,练习老师刚教的十以内加减法。小眉头蹙着,小嘴念念有词:“三加五…等于…等于…” 她穿着那身蓝色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专注的小脸上,绒毛清晰可见。
苏卫民蜷在墙角,对着画纸发呆,手里捏着一小块珍贵的彩色粉笔头,犹豫着不敢下笔。苏卫东则不在家,定然是蹬着那辆“铁马”,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奔波,试图用汗水填补学费带来的窟窿。
一阵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停住。 然后是轻轻的叩门声。
苏建国从收音机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个时间点,会是谁?他放下螺丝刀,擦了擦手,起身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妇女。
她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件半新的藏蓝色呢子外套,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脸上带着些奔波的风尘之色,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网兜,里面装着几盒点心和一个看起来是玩具的盒子。她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些熟悉的轮廓,但岁月和不同的生活境遇早已在上面刻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迹。
苏建国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妇女却已经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打量:“…是…建国兄弟吧?好些年了…都快认不出了。”
苏建国眯起眼,仔细辨认了片刻,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才猛地跳入脑海:“…秀兰…姐?” 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嘶哑。王秀兰,桂兰生前最要好的小姐妹,嫁到了邻县,听说日子过得不错,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动了。她怎么会突然找来?
“哎,是我。” 王秀兰脸上堆起笑容,但那笑容似乎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苏建国身上油腻的工装,扫过他身后昏暗简陋的屋子和墙角蜷缩的、眼神茫然的苏卫民,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同情,又像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叹息。
“快…快请进。” 苏建国侧身让开,有些局促地用袖子擦了擦旁边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凳子,“屋里乱…也没个准备。”
王秀兰道了声谢,走了进来,将网兜放在矮桌一角。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拘谨和小心,仿佛怕沾上什么似的。目光却在进屋的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炉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晓光已经停下了拨算盘,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穿着体面的阿姨,小脸上带着孩子特有的警惕和探究。
王秀兰的目光落在晓光身上时,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惊讶——孩子出落得竟有几分桂兰小时候的影子,眉眼清秀;有怜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在这般简陋的环境里;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惋惜和不认同的复杂情绪,沉甸甸的。
“这就是…晓光吧?” 王秀兰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她走上前几步,蹲下身,试图拉近距离,“都长这么大了…真俊…像她妈妈。”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轻,带着唏嘘。
晓光没有回答,只是眨了眨大眼睛,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算盘。
苏建国连忙道:“光光,叫王阿姨。”
晓光这才小声地、怯生生地叫了一句:“王阿姨好。”
“哎,好孩子,真乖。” 王秀兰脸上笑着,从网兜里拿出那个玩具盒子,递过去,“阿姨给你带的,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个包装精美的洋娃娃,穿着漂亮的纱裙,金发碧眼。对于晓光来说,这简直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她的小脸上瞬间露出了惊奇和渴望,但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抬头看了看苏建国,用眼神询问。
苏建国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晓光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抱在怀里,小声道:“谢谢阿姨。”
“玩吧,玩吧。” 王秀兰站起身,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晓光身上,看着孩子对那昂贵娃娃的小心翼翼和掩饰不住的欢喜,看着她身上那件旧校服,看着她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环境里…她眼中的那种复杂情绪更加浓烈了。
她转过身,对苏建国叹了口气,语气听起来充满了关切和无奈:“建国兄弟啊…这些年,你们兄弟几个…带着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我看得心里头…真不是滋味儿。”
苏建国沉默着,只是搓着手,深陷的眼窝低垂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诉苦吗?没有必要。炫耀吗?更无从谈起。
王秀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压低了少许,像是推心置腹,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说桂兰走得早…留下这么点个孩子…你们大男人,粗手粗脚的,又要忙活计,能把她拉扯这么大,没病没灾,还送进了学堂,真是…吃了太多苦了。”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瞟向正笨拙地想打开娃娃包装的晓光,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惋惜:“可这孩子…终究是女孩家,慢慢大了,心思细了,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细致照顾着…将来读书、嫁人…方方面面,都得有个像样的依靠才行啊…”
她的话像是随口感慨,却又句句都戳在苏建国心中最无力、最隐痛的地方。他佝偻的背脊绷得紧紧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压力,随着对方的话语,一点点渗透进这间本就寒冷的屋子。
王秀兰没有再多说,只是又叹了口气,拍了拍苏建国的胳膊:“我就是来看看孩子,看看你们…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还得赶车回去。”
她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探望。
送走王秀兰,苏建国关上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久久没有动弹。屋里,只剩下晓光摆弄新娃娃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卫民茫然的呼吸声。
那几盒精美的点心和那个昂贵的洋娃娃,像是一种无声的施舍,又像是一种尖锐的对比,赤裸裸地提醒着这个家的贫困和不堪。
而王秀兰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和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如同软刀子般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建国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不安涟漪。
她真的…只是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