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托儿所那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阳光一如既往地穿过蒙尘的高窗,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柱。空气里混合着旧纸张、彩色蜡笔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此刻,这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却孕育着奇迹的角落。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缩在那张小小的塑料板凳上,显得局促而专注。他布满冻疮和老茧、沾满石膏粉和蜡笔屑的手指,正死死攥着一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那铅笔头短得可怜,铅芯外露,被他的手指染得乌黑。他红肿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面前一张粗糙的、从废弃糊盒纸箱上撕下来的黄褐色纸板。布满血丝的眼瞳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将灵魂都灌注到那小小的笔尖上。
沙…沙沙…
铅笔头在粗糙的纸板表面艰难地移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一条颤抖的、歪歪扭扭的弧线,艰难地勾勒出晓光圆润脸颊的轮廓。铅芯太短,用力稍大就折断,留下一个突兀的白点。苏卫民焦躁地发出低低的“嗬嗬”声,布满污垢的手指笨拙地调整着角度,用铅笔头仅剩的一点点长度,继续在断点旁描画,试图接上那条中断的弧线。动作充满了挫败感,却又带着一种绝不放弃的蛮劲。
张玉芬静静地站在稍远处,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苏卫民和他手中那截可怜的铅笔头上。她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观察着。她看到那截短得不像话的铅笔头是如何被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死死捏住;看到铅芯如何在粗糙的纸板上艰难地留下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痕迹;看到他因为用力过猛导致铅芯再次折断时,眼中瞬间闪过的巨大沮丧和随之而来的、更加凶狠的专注。
那截铅笔头,如同他混沌人生的缩影,短促、艰难、布满伤痕,却依旧固执地想要在粗糙的现实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一股清晰的酸楚混合着强烈的责任感,悄然攥紧了张玉芬的心。她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而坚定。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储藏室角落一个旧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堆放着一些托儿所淘汰的旧玩具、破损的图画书,还有…她自己的东西。
她极其小心地翻找着。在最底层,一个同样有些年头的硬纸板文件夹下,她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深灰色硬卡纸封面的素描本。尺寸不大,约莫十六开大小。封面已经磨损卷边,右下角甚至沾着一点洗不掉的颜料污渍。显然,这是她用过的旧本子,里面画满了她给学生示范的简单静物、花草,或者随手记录的点滴。本子用了大半,还剩下大约三分之一厚度的空白页。
她又从木柜角落一个旧铁皮笔盒里,仔细地挑拣出几支铅笔。不是全新的,是些她用秃了、磨短了,却还剩下小半截铅芯的“残兵败将”。hb、2b、甚至一支几乎快握不住的4b笔头。她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极其仔细地将这几支秃头铅笔上的灰尘和石墨粉擦拭干净。
拿着素描本和几支旧铅笔,张玉芬走回苏卫民身边。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他依旧在和那截短铅笔头以及粗糙纸板搏斗。他高大的身躯因为专注而微微前倾,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着脸上的石膏粉留下灰白的痕迹。
“卫民。” 张玉芬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苏卫民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从纸板上抬起,茫然地看向张玉芬,沾满铅笔灰的手指还死死捏着那截可怜的铅笔头。
张玉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个深灰色的、带着磨损痕迹的旧素描本,轻轻放在苏卫民面前那张粗糙的糊盒纸板上。然后,她又将手中那几支擦拭干净的、秃头的旧铅笔,一支一支,极其平稳地放在了素描本深灰色的封面上。
昏黄的灯光下,深灰色的素描本像一块沉默的基石。上面静静躺着的几支秃头铅笔,虽然短小陈旧,却排列整齐,铅芯黝黑,散发着一种与那截可怜铅笔头截然不同的、沉稳而内敛的力量感。
苏卫民红肿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如同被一道强光击中!他茫然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深灰色的本子和那几支铅笔上,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突然出现的东西。他布满污垢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嗬嗬”声。他看看素描本,又看看自己手里那截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目光在两者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本能的、难以置信的渴望。
“给你的,” 张玉芬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拿起那支最短的hb铅笔,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在素描本深灰色的封面上,画下一条笔直、流畅、充满力量的横线。动作稳定而从容。“用这个…画光光…画太阳…画你想画的…” 她将铅笔轻轻放回原位。
“光光…太阳…” 苏卫民嘶哑地重复着这两个他最珍视的词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素描本封面上那条干净利落的黑线,又猛地转向张玉芬温和而鼓励的眼睛。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光芒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驱散了他眼中的所有茫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惊喜和确认的嘶鸣!
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几乎是抢夺般猛地丢开了那截可怜巴巴的铅笔头!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敬畏和巨大的渴望,极其小心地、却又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素描本封面上那支最短的hb铅笔!
铅笔入手,是沉甸甸的、光滑的、属于“真正工具”的触感!虽然短,却有着完整的笔杆和清晰的棱角,能被他粗笨的手指稳稳地握住!铅芯黝黑饱满!
他不再犹豫,不再需要任何引导!所有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全部聚焦在面前那本深灰色的、带着无限可能的素描本上!他布满裂口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支hb铅笔,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兴奋而发白。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空白光滑的纸页,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笔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和前所未有的稳定,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向那洁白光滑的纸面!
沙——!
笔尖划过光滑的素描纸,发出清晰而顺畅的摩擦声!
一道流畅的、带着力量和控制的弧线,瞬间出现在洁白的纸面上!不再是断断续续的蚯蚓,不再是深浅不一的挣扎!这是一条完整的、充满生命力的线条!它勾勒出晓光圆润脸颊的轮廓,顺畅得如同呼吸!
苏卫民布满污垢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纯粹到令人心颤的狂喜!他喉咙里发出嘶哑而欢快的笑声,如同困兽终于挣脱了牢笼!他不再满足于一条线!他抓起那支4b的秃头铅笔,用力更深,在脸颊轮廓内涂抹出晓光乌溜溜的大眼睛,用粗犷的线条勾勒出她微微嘟起的小嘴!动作笨拙依旧,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力量!那专注的眼神,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的纸页上!
张玉芬静静地站在一旁,镜片后的眼睛微微湿润。她看着苏卫民笔下那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张力的“光光”渐渐成形,看着他沉浸在创作中时那种纯粹的、几乎发光的专注,看着那几支她淘汰的旧铅笔在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中焕发出新的生命…
这不再仅仅是几支旧铅笔和一个旧素描本。
这是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混沌、通向表达、通向另一个可能世界的钥匙。
是苏卫民沉默灵魂里,那点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星火,第一次获得了承载它的“土地”和“工具”。
储藏室里,阳光静静流淌。
铅笔划过光滑纸面的“沙沙”声,如同最动听的乐章。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在矮凳上,布满冻疮的手指紧握着那支珍贵的旧铅笔,在洁白的素描纸上笨拙而坚定地描绘着他的世界。
那本深灰色的、带着磨损痕迹的旧素描本,承载着他无声却磅礴的爱与希望,在阳光下,沉甸甸的,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