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饥饿、寒冷和余震的阴影里,像冻僵的蜗牛般艰难爬行。青瓦小床里的晓光,靠着舅舅们从牙缝里抠出的奶糊、从血汗里换来的奶粉、从邻里温情中接过的点滴滋养,顽强地维系着那丝微弱的生机。她依旧瘦小得可怜,脸色带着营养不良的蜡黄,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属于婴儿的、对世界的好奇光芒,在苏卫民用蜡笔涂抹出的那片“太阳天空”下,一天天变得清晰起来。
这天清晨,窝棚里弥漫着破晓前最深的寒意。苏建国佝偻着背,用沉淀了大半夜、相对清澈的冷水,仔细地给晓光擦洗了小脸和脖颈。冰凉的布巾触碰到皮肤,晓光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带着水音的哼唧。苏建国的心立刻揪紧,动作放得更轻,如同擦拭易碎的琉璃。他刚用李婶给的柔软旧布给晓光换好垫布,苏卫民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
卫民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光光的家”旁边。他今天似乎格外兴奋,红肿的眼睛亮得惊人,沾满蜡笔灰的手指直直指向窝棚内壁靠近床头的一块地方——那是他昨晚趁着油灯最后一点微光,耗尽了一块好不容易找到的、稍大些的鲜红色蜡笔头,画下的一个新太阳。
这个太阳格外巨大,几乎占据了那面土墙剩余空间的三分之一!鲜红如血的蜡笔被卫民用尽全力涂抹、摩擦,颜色浓烈得近乎灼眼,边缘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蹭破了墙皮,露出里面更深色的泥土。而在那巨大鲜红圆盘的中央,卫民用指甲,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用力,深深地、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嘴巴的轮廓。那不是普通的弯弯笑弧,而是咧得极大、嘴角几乎要咧到太阳边缘的、极其夸张的笑容!刻痕深陷,在鲜红的底色上露出灰白的墙泥,如同一个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也要大笑出来的呐喊!
“光光!看!新——太——阳!”卫民嘶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他指着那个巨大、鲜艳、咧着骇人巨口的红色太阳,又急切地指指自己的脸,努力模仿着那个笑容,将嘴角用力地向两边扯开,扯到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露出沾着蜡笔灰的牙齿。他脸上的污迹在扭曲的笑容里挤成一团,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献宝般的期待和一种近乎祈求的光芒。“笑——!大——笑——!”
晓光躺在青瓦小床里,裹着相对柔软的旧布。她刚刚被舅舅擦拭过,小脸干净了些,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乌黑的眼睛却格外清亮。她被卫民嘶哑的呼唤和夸张的表情吸引,小小的脑袋转向那面土墙。
她的目光,瞬间被那片巨大、鲜艳、燃烧般的鲜红牢牢攫住!那浓烈的色彩,在昏沉破晓的微光中,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霸道地闯入了她纯净的视野。她的视线,聚焦在那个咧得极大的、深深刻痕的嘴巴上。那夸张的、用尽全力咧开的笑容,仿佛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热度,穿透了寒冷和灰败。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凝固了。
窝棚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掠过破草帘子的呜咽,和苏卫民因为屏住呼吸而变得粗重的喘息。
晓光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巨大的红色笑脸。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那跳跃的鲜红和深刻的笑容。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冻土下第一缕春芽小心翼翼地顶开坚冰——
她那苍白干裂的小嘴,嘴角极其细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弧度!
那不是哭泣前的抽动,也不是无意识的咂嘴。那是一个清晰的、完整的、带着婴儿特有稚嫩和纯净的——笑容!
虽然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虽然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一个对着卫民画的、那个巨大夸张的红色笑脸太阳,绽放出来的、灾后第一个无意识的、纯粹的笑容!
苏卫民整个人僵住了!他脸上的夸张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大到极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指着太阳的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如同被噎住的“呃!”声。
这声异响惊动了角落里的苏建国和靠在墙根的苏卫东。
苏建国正低头整理仅有的几块破布,闻声猛地抬头。他的目光越过卫民僵硬的背影,精准地捕捉到了青瓦小床里,晓光嘴角那抹尚未完全消失的、柔软的上扬弧度!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苏建国所有强筑的堤坝!他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了一下,布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水般的沉寂被彻底击碎,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狂喜和不敢置信!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破布无声滑落,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情感冲击,让他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苏卫东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从靠坐的姿势弹起!动作牵动了右手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根本顾不上了!他那双布满血丝、带着青紫淤伤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锁定在晓光的小脸上!他看到了!看到了那抹如同初雪消融、春花初绽般的、纯净到极致的笑容!
一股尖锐的酸楚,混合着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释然,如同烧红的铁水,猛地灌入他的胸腔,直冲头顶!他那张总是阴郁紧绷、带着伤痕和戾气的脸,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下意识地想靠近,脚步却踉跄了一下。那只缠着脏污布条、依旧渗血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要触碰那笑容,又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住。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破裂的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但最终,那巨大的情感洪流还是冲垮了所有防线!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出了他赤红的眼眶,混合着眼角的淤血和肿胀,汹涌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他破烂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三个伤痕累累、被苦难压弯了脊梁的男人,此刻如同三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以各自最狼狈却又最专注的姿态,死死地、贪婪地凝视着青瓦小床里那个小小的婴孩,凝视着她嘴角那抹如同奇迹般绽放的、纯净无瑕的笑容。
窝棚里一片寂静。只有三个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泪水砸落在衣襟或冰冷泥地上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啪嗒”声。卫民依旧僵指着那个红色的太阳,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极度的震惊和狂喜之中。建国佝偻着背,身体微微前倾,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晓光的笑容,浑浊的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上的沟壑。卫东站在几步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赤红的双眼泪如泉涌,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却无法阻止那沉重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里闷闷地溢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晓光那短暂的笑容已经隐去,她又恢复了安静,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围在“家”边的舅舅们,小嘴无意识地咂了咂。
但这刹那的笑容,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璀璨阳光,带着无法言喻的力量,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穿透了笼罩在这个窝棚、这片废墟之上的所有阴霾、绝望和沉重的苦难!
它无声地宣告着:生命,在最深的瓦砾之下,在无尽的寒冷与饥饿之中,依然顽强地生长着,依然渴望着阳光与笑容!
希望,这株看似早已被灾难碾碎的幼苗,就在这一刻,在舅舅们滚烫的泪水和晓光无意识的笑容里,于冰冷的瓦砾堆上,颤巍巍地、却无比坚韧地,拱开了压顶的巨石,露出了它稚嫩却充满生机的第一片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