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陷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泥潭,每挣扎一下,只会陷得更深。苏家的屋檐下,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穷困潦倒的酸涩和病痛的压抑。
李春燕在这个家里,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沉默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心口那细密绵长的疼痛,几乎成了她新的呼吸节奏。
她看着苏建国。
那个曾经顶天立地、就算天塌下来也能用脊梁扛一扛的男人,如今彻底被抽干了精气神。他变得更加沉默,甚至可以说是麻木。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归来。那脚步声不再是沉稳有力的,而是虚浮、拖沓,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踉跄。
他瘦得惊人,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窟窿,里面再也看不到以往那种虽然疲惫却仍有盘算、仍有微光的眼神,只剩下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死寂。咳嗽比以前更凶了,尤其是在夜里,那压抑着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闷响,一声声砸在李春燕的心上,让她整夜整夜地揪着心,无法安眠。
她偷偷在他喝水的搪瓷缸子里多放一点红糖,把那少得可怜的油腥尽量拨到他碗里,但他总是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说“吃不下”,或者干脆就没察觉。他的魂,好像已经有一大半被那五百块钱和高利贷的利滚利给压散了,只留下一具机械劳作的躯壳。李春燕看着他那副样子,心就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疼得发慌,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所有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苏卫东。
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如今变成了一潭死水。他不再横眉立目,也不再焦躁地满屋转悠,只是整天阴沉着脸,像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石雕。他蹬三轮车比以前更拼命,回来时常常累得几乎虚脱,胳膊和肩膀的肌肉因为过度劳累而微微痉挛。但他似乎是想用这种肉体上的极致疲惫来惩罚自己,或者说,来麻痹自己。
李春燕能看到他偶尔投向晓光时,那眼神里瞬间翻涌起的、几乎能将他自己吞噬的巨大痛苦和自责,然后他又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头,下颌线绷得死紧,拳头攥得咯咯响,却不再发出任何咆哮。那种死寂的自我折磨,比他从前的暴怒更让人心惊和难受。这个家,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波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压抑的火山,而李春燕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最让她揪心的,还是晓光。
孩子的小脸蜡黄蜡黄的,没什么血色,眼底下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青灰。那只犯病的耳朵让她整天没什么精神,恹恹地蜷缩着,对外界的响动反应迟钝。常常抱着那个破旧的“小老虎”书包,把发烫的额头贴在上面,似乎那样能稍微缓解一点不适。夜里睡不踏实,有时会迷迷糊糊地哭醒,小声哼唧着“耳朵疼”、“闷”。
李春燕的心都要碎了。她懂那种慢性炎症磨人的滋味。她多想立刻带着孩子去市里的大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可是,钱呢?那笔原本一点点攒下来、藏着巨大希望的钱,现在已经没了。她甚至不敢去想“手术”这两个字,那就像天边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照顾着。用温水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耳朵周围,熬煮最便宜的、据说能消炎的蒲公英水,虽然知道作用微乎其微。她把家里最后一点细粮都省给晓光,自己偷偷啃着拉嗓子的粗粮饼子。夜里晓光睡不安稳,她就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尽管她知道晓光可能听不清,但那温柔的节奏或许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看着晓花因为不舒服而皱起的小眉头,看着她努力想听清话而侧着头的吃力样子,李春燕就感觉有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眶发热。她只能背过身去,用力眨回那些软弱的泪水。在这个家里,她不能倒下。
还有卫民。这个傻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了家里的不寻常和晓光的难受,变得更加黏人。他画了更多的笑脸,铺满了晓光的床头。李春燕看着地上那些数不清的、歪歪扭扭的圆圈和弧线,心里更是酸楚难当。她摸摸卫民的头,哑着嗓子夸他:“画得好…我们卫民画得真好…”
为了能多挣一分一厘,李春燕开始更加拼命地糊纸盒。昏暗的油灯下,她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腰背酸痛难忍。糊好的纸盒在墙角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小小的、灰色的山。
然而,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把这堆成小山的纸盒送去交货,换回那寥寥无几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毛票时,一种巨大的无力和绝望便会再次将她淹没。这点钱,对于那个巨大的债务窟窿和晓光所需的医药费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就像试图用一只小勺去舀干一片汪洋大海。
杯水车薪。这个词像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的心。
她默默地把那点微薄的收入交给苏建国,看着他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心就更痛了。这个家,仿佛被一张巨大的、名为“贫困”和“厄运”的网紧紧缚住了,无论他们如何挣扎,都只是在网里越缠越紧,喘不过气。
李春燕的痛心,是沉默的,是渗透在每一天、每一个细节里的。它化作了夜里无声的叹息,化作了看着家人受苦时眼底无法掩饰的哀伤,化作了拼命劳作后面对现实时那深深的无力感。
她像一根默默燃烧的蜡烛,努力地想发出一点光,一点热,温暖这个冰冷绝望的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蜡油飞快地消耗,而周围的黑暗,依旧浓重如墨。
但她依然没有停下。照顾晓光,打理家务,糊更多的纸盒…她用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坚韧地,守护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尽管内心早已被现实的残酷碾压得千疮百孔,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