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清晨的风,已然褪去了盛夏的燥热,裹挟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吹过青瓦巷低矮的屋檐。天色灰蓝,云层稀薄,阳光尚未完全展露威力,只在东边的天际涂抹上一抹浅淡的金色。
那间熟悉的过渡房里,空气却比往常更加紧绷,混合着一股崭新的棉布味、纸张的清香,还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期待与焦虑。
晓光站在屋子中央,穿着一身明显是改小了的、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运动校服,布料略硬,袖口和裤脚都仔细地挽起了几折。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白色帆布鞋,鞋帮还 stiff,显然是头一次上脚。她背上驮着一个红色的双肩书包,书包有些大,衬得她小小的身子更加纤细,但面料结实,上面印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动物图案——这是李春燕跑了几个商店,反复比较后,最终用厂里发的劳保用品券加上一点钱换来的,是这个家能提供的最好的“装备”。
她乌黑的头发被李春燕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成一个精神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饱满的额头。小脸上表情严肃,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的小手紧紧抓着双肩包的背带,指节微微泛白。
李春燕正蹲在她面前,最后一次仔细地帮她整理着衣领,抚平校服上细微的褶皱。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温柔和不放心,嘴里轻声叮嘱着:“光光,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知道吗?渴了就跟老师说喝水,想上厕所也要举手…”
“嗯。” 晓光用力地点点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苏建国佝偻着背,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儿。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手指下意识地搓着裤缝,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欣慰、骄傲、担忧、紧张…几乎要满溢出来。学费是东拼西凑,加上他最近接的那个有点技术含量的私活结算后,才勉强凑齐的。此刻,他看着女儿这身崭新的打扮,仿佛看到了那些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化作了她身上具体的希望,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铅笔都削好了,放在文具盒里了。本子也放好了。” 李春燕站起身,又检查了一遍书包侧袋里的铁皮文具盒,里面躺着三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一块橡皮、一把小尺子。每一样都普通至极,却已是精心准备。
角落里,苏卫东停下了擦拭工具的动作。他高大的身躯靠在墙边,赤红的双瞳落在晓光那崭新的红书包和白色帆布鞋上,紧抿的嘴角向下撇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反复握紧、松开,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他昨天特意又去检查了一遍三轮车的链条和刹车,仿佛确保“铁马”无恙,就能间接守护晓光通往学校的路。
苏卫民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他放下手中的铅笔,茫然红肿的眼睛从画纸上抬起,看着穿戴一新的晓光,似乎有些困惑。他歪着头看了半晌,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嗬嗬”声,然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笨拙地在自己那堆画材里翻找起来,最后抓起一张画满了歪歪扭扭、色彩灿烂的小花的画纸,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想要塞进晓光的书包里。
“给…光光…” 他憨憨地笑着。
李春燕连忙接过那张充满童稚气的画,小心地叠好,放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柔声说:“谢谢三舅,光光带着三舅的花去上学。”
晓光看着三舅,小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三舅!”
时间差不多了。 苏建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承担起一项极其重大的任务。他走上前,布满裂口的大手极其轻柔地牵起晓光的小手。那小手柔软而冰凉。
“走了。”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春燕赶紧又往晓光口袋里塞了一个洗干净的苹果:“课间饿了吃。”
苏卫东猛地直起身,抓起靠在墙边的三轮车钥匙,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我送一段。” 声音粗嘎,不容置疑。
于是,青瓦巷出现了这样一幕:苏建国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牵着身穿崭新校服、背着红书包的晓光,走在前面。李春燕跟在旁边,不时伸手帮晓光正一正书包带。苏卫东高大的身影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铁马”,沉默地跟在几步远的地方,赤红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苏卫民则扒着门框,探出大半个身子,茫然又不舍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巷子里偶尔有早起的邻居看到,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意味不明的目光。
“老苏家的小闺女上学去了?” “啧啧,真是不容易…” “那孩子…听说身世有点…”
低低的议论声像风一样飘过,苏建国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将晓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苏卫东的眼神则瞬间变得更加冰冷,如同刀子般剐过那些窃窃私语的人,吓得对方立刻噤声。
走到巷口,离红星小学不远了,已经能看到校门口聚集的人群和飘扬的国旗。 苏建国停下脚步,蹲下身,平视着晓光,再次叮嘱,声音干涩:“光光,记住大舅的话,好好念书,听老师话。有人…有人要是问起家里的事,就说…舅舅们对你很好,知道吗?”
晓光似懂非懂,但看着大舅异常严肃的表情,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知道。”
苏卫东把三轮车支在一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他盯着晓光看了几秒,然后极其僵硬地、从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印着花里胡哨图案的水果糖,粗暴地塞进晓光校服的上衣口袋里。 “…拿着。”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立刻扭过头去,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李春燕最后帮晓光理了理辫子,柔声说:“去吧,放学…姨…嫂子来接你。”
晓光看着面前三个表情各异、却同样充满紧张和关切的舅舅(和李春燕),小胸脯挺了挺,仿佛要承担起这份沉重的期望。她再次用力点头,然后转过身,背着那个巨大的红书包,迈着小小的、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朝着那扇陌生的、喧闹的校门走去。
崭新的白帆布鞋踩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红色的书包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下晃动着。 她没有回头。
身后,三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纤细的女人,如同四尊沉默的雕像,久久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汇入五彩斑斓人流、渐渐变小的红色背影。
欣慰与忧虑,希望与恐惧,在这个初秋的清晨,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大人的心头。
晓光的新起点,也是这个家面临的又一场充满未知的征程。那扇校门之后的世界,是更加广阔的天地,却也潜藏着这个家庭从未面对过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