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托儿所那扇刷着绿漆的铁门刚打开,如同打开了蜂巢的闸口。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瞬间涌出,混合着放学的兴奋和初冬傍晚的寒气。穿着各色小棉袄的小萝卜头们像彩色的溪流,在阿姨的引导下涌向门口等待的家长。
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如同突兀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铁门外侧最不起眼的角落。他仅存的左手插在油腻的棉袄口袋里,赤红的双瞳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穿透晃动的人影,死死锁定着门内那个小小的身影——晓光正背着她的小布包,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鲜红色的塑料小钢琴,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小脸上带着一丝放学的期待。
就在这时——
一个比晓光高半头、穿着崭新蓝色棉猴的胖男孩,像颗横冲直撞的小炮弹,嬉笑着从晓光身边跑过,目标似乎是门外一个举着糖葫芦的男人。他奔跑的动作幅度极大,手肘极其“巧合”地、带着一股蛮力,狠狠撞在晓光抱着小钢琴的胳膊上!
“呀!”
晓光小小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惊呼出声!怀里那个视若珍宝的红色小钢琴瞬间脱手!
“啪嗒!”
塑料小钢琴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刺耳的走调电子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令人心颤的碎裂脆响!钢琴一角裂开了丑陋的口子!
晓光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睁圆!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凝固在她粉嫩的小脸上。她呆呆地看着地上摔坏的钢琴,又看看那个已经跑过去、毫无察觉甚至还发出得意笑声的胖男孩,小嘴一瘪,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哇——!!!” 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兽,充满了巨大的伤心和恐惧!
这哭声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瞬间收缩成针尖!一股狂暴的戾气如同实质的飓风,瞬间从他高大身躯的每一个毛孔里爆发出来!那只插在口袋里的左手猛地抽出!紧握成拳,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空荡的右袖管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灌注,瞬间绷得笔直!
“小兔崽子!!”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猛地炸响在托儿所门口!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闹!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火车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几步就跨到了那个刚拿到糖葫芦、还一脸懵懂的胖男孩面前!他布满风霜的冷硬脸庞因暴怒而扭曲变形,赤红的双瞳里燃烧着择人而噬的火焰!那只布满冻裂口子和厚厚油污的左手,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铁钳般,极其粗暴地、不容分说地狠狠抓住了胖男孩崭新的蓝色棉猴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将男孩整个人提离地面!
“你找死!!” 苏卫东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直直喷在男孩瞬间煞白惊恐的脸上!男孩手里的糖葫芦“啪嗒”掉在地上,山楂滚了一地。巨大的恐惧让他连哭都忘了,只是瞪圆了眼睛,如同被猛虎叼住的小鸡崽,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煞神降临般的景象,瞬间让托儿所门口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喧闹戛然而止!家长们惊愕地张大了嘴,孩子们吓得噤若寒蝉,连阿姨们都僵在了原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晓光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苏卫东那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愤怒喘息!
“卫东同志!住手!快住手!” 一个带着巨大焦急和威严的女声猛地响起!
张玉芬老师纤细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门内疾冲出来!她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巨大的紧迫感,几步冲到暴怒的苏卫东和被他拎在手里、吓得魂飞魄散的男孩之间!
“放开孩子!快放开!” 张玉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巨大的压力,她纤细的手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力量,试图去掰开苏卫东那只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男孩衣领的手!她的动作带着巨大的勇气,直面着苏卫东周身翻腾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狂暴戾气!
“他摔坏了光光的琴!”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死死钉在张玉芬脸上,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正义”!“他故意的!” 那只抓着男孩衣领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男孩的脚几乎完全离地,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小脸由白转青!
“哇——!二舅!怕!二舅!呜呜呜——!!” 晓光撕心裂肺的哭声陡然拔高!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这混乱的中心!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紧紧抱着那个摔坏的、不再发声的红色小钢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那恐惧不再是因为摔坏的玩具,而是直接指向了眼前这个如同魔神降世、浑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二舅!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声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个“保护者”最原始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轰——!
晓光那充满恐惧的哭声和“怕二舅”的呼喊,如同最狂暴的冰水混合物,瞬间浇在了苏卫东狂暴燃烧的怒火之上!他赤红的双瞳猛地转向地上那个小小的、因他而恐惧颤抖的身影!那哭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戾气充斥的心脏上!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巨大困惑和被刺伤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了他的神经!
他那只死死攥着男孩衣领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僵!力道瞬间泄去大半!
男孩“噗通”一声摔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
“光光…” 苏卫东嘶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措的茫然,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地上哭泣的晓光,里面的狂暴戾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被冰封的刺痛和茫然无措。他想上前,想抱起她,想告诉她二舅在…可晓光那充满恐惧的眼神和哭声,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狠狠推开!
“卫东同志!” 张玉芬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时机,声音带着巨大的紧迫感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跟我来!现在!” 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巨大的压力和一种不容拒绝的引导力,示意苏卫东跟她到旁边僻静处。同时,她迅速向旁边吓呆的阿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安抚那个吓坏的男孩和他终于反应过来、哭喊着冲上来的家长。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冷却、布满裂痕的黑色雕塑。赤红的双瞳依旧死死钉在哭泣的晓光身上,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茫然和一种被世界抛弃般的孤绝。他那只刚刚还充满毁灭力量的左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空荡的右袖管软软地垂下。
在张玉芬再次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拖拽着,一步一顿地,跟着张玉芬走向托儿所围墙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远离了人群的喧闹和晓光撕心裂肺的哭声,寒风卷着尘土刮过。张玉芬停下脚步,转过身,黑框眼镜后的目光直视着苏卫东那双依旧残留着暴戾余烬、但更多是巨大痛苦和茫然的赤红瞳孔。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卫东!” 她第一次直接叫了他的全名,声音沉凝,“我知道你想保护光光!你比任何人都想保护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空荡的右袖管和那只布满伤痕的左手,“…你用你的方式,一直在保护她,保护这个家!这点,没人能否认!”
苏卫东紧抿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地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像受伤野兽的低咆。
“但是!” 张玉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你刚才的方式,不是在保护她!你是在吓她!” 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直指核心,“你看看光光刚才看你的眼神!她怕你!她怕的不是那个抢她琴的孩子!她怕的是你!是你这副要杀人的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卫东的心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赤红的双瞳瞬间充血!他想反驳,想咆哮,可晓光那充满恐惧的哭声和眼神,如同最清晰的画面,反复灼烧着他的脑海!
“保护,不是靠吼,靠拳头,靠吓唬!” 张玉芬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引导的力度,“光光还小,她需要的是安全感!是温和的、让她觉得安心、觉得可以依靠的力量!你刚才那样…只会让她觉得更危险,更害怕!这跟你保护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她看着苏卫东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只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左手,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却依旧坚定:“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能不能试着…先冷静?先挡在光光前面,用身体护住她?或者…先问问她怎么了?而不是…直接冲上去要撕碎别人?你的怒火,有时候…比外界的伤害更让她害怕。明白吗?”
苏卫东紧抿的嘴角剧烈地哆嗦着,布满风霜的冷硬脸庞痛苦地扭曲着。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沾满油污、布满冻裂口子、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的左手。张玉芬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坚硬外壳下某个从未被触碰的角落。保护…反而成了伤害?他的怒火…吓到了光光?
一股混杂着巨大不服、被误解的愤怒、还有一丝…被晓光眼泪刺穿的、冰冷的刺痛感,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想吼,想辩解,想说他看到光光被撞倒、琴被摔坏时那股撕心裂肺的愤怒!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单音:
“…嗯。”
声音低沉,含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屈服的沉重。他猛地扭过头,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托儿所门口的方向——那里,晓光已经被一位阿姨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着,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泣,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泪水,带着巨大的委屈和残留的恐惧,时不时地、怯怯地瞟向他这边。
那怯怯的眼神,像最冰冷的针,狠狠扎在苏卫东的心上。
他那只紧攥的左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松开了。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带血的月牙印痕。
空荡的右袖管无力地垂落。
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第一次显出一种近乎坍塌的沉重和孤寂。
保护…原来这么难。比抡起拳头砸碎什么东西,难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