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冷雨,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痛快淋漓,而是带着一种阴湿的、粘稠的恶意,从铅灰色的天幕里无声地泼洒下来。雨水冰冷刺骨,混着县城后街巷弄里特有的尘土、煤灰和腐烂的菜叶味,在地面上汇成浑浊的、裹挟着油污的细流,肆意流淌。
苏卫东佝偻着背,高大的身躯几乎伏在伤痕累累的三轮车把上。那只完好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冰冷湿滑的车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冻裂的口子被雨水和污垢浸泡,泛起刺目的红肿。赤红的双瞳在雨幕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坑洼积水的路面,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搜寻猎物。空荡的右袖管被雨水打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侧,更添几分狼狈和沉重。
破旧的“铁马”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链条发出艰涩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车身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车斗里,用破旧油布勉强盖着的几袋面粉和一筐鸡蛋,在颠簸中不安地晃动。冰冷的雨水顺着油布的破洞渗入,在面粉袋上洇开深色的、不祥的湿痕。
更致命的是那两条轮胎。外胎磨损得几乎完全失去了花纹,橡胶老化开裂,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帘线。此刻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抓地力微乎其微。每一次碾过水洼,车身都会不受控制地打滑、偏移,全靠苏卫东用那条独臂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拼命稳住方向。额角的汗水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顺着紧绷的、布满风霜的冷硬脸颊不断淌下。
“操!” 苏卫东嘶哑地咒骂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瞳死死盯着前方一个被积水完全掩盖的深坑。他猛地咬牙,仅存的左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试图将车头提起,强行绕过!
然而,就在车头即将转向的瞬间——
左前轮碾上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无比的碎砖!
磨损殆尽的轮胎在湿滑的砖面上猛地一滑!如同踩在冰面上!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橡胶撕裂声骤然响起!
整个车身瞬间失去平衡!沉重的车斗带着巨大的惯性,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向左侧倾覆!
“哗啦——!哐当——!”
油布被撕裂!几袋沉重的面粉如同白色的巨浪,狠狠砸进浑浊的积水里!那筐鸡蛋更是如同脆弱的梦境,在剧烈的撞击下四分五裂!金黄色的蛋液混合着破碎的蛋壳,在污浊的水洼里瞬间洇开,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刷、稀释,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粘稠和刺鼻的腥气!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在巨大的惯性下,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甩了出去!他仅存的左手下意识地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把,却只抓住冰冷的雨水和空气!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和垃圾的泥地上!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楚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左肩和左肋传来钻心的剧痛!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裤,刺骨的寒意混合着皮肉擦伤的灼痛,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身体!
他赤红的双瞳因剧痛和巨大的惊怒瞬间充血!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布满冻裂口子和油污的手掌撑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掌心瞬间被尖锐的石子划破,鲜血混合着泥水淌下。但他顾不上这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狼藉——倾覆的车斗,泡在污水里的面粉袋,还有那一地破碎的蛋壳和流淌的蛋液…
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这冬雨更加刺骨!
“我操你妈苏瘸子!!”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雨幕中响起!一个穿着雨衣、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如同暴怒的野猪,从旁边一间杂货铺里冲了出来!正是货主王老六!他看着地上倾覆的面粉和那滩刺眼的蛋液残骸,一双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里面喷涌出巨大的愤怒和贪婪!
“老子的货!老子的鸡蛋!!” 王老六几步冲到苏卫东面前,布满油光的胖脸因愤怒而扭曲,唾沫星子混合着雨水喷溅出来,几乎要喷到苏卫东脸上。他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他妈怎么拉的货?!眼瞎了?!老子的损失你赔!一分都不能少!”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摇晃着,艰难地从冰冷的泥水中站起。左肩和肋骨的剧痛让他每呼吸一下都如同刀割,被碎石划破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下,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但那双赤红的双瞳,却如同淬了火的寒冰,死死盯着王老六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
“路滑…” 苏卫东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狂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轮胎…”
“轮胎你妈!” 王老六粗暴地打断他,肥胖的身体往前一顶,几乎要贴到苏卫东身上,油腻的手指几乎戳到苏卫东的鼻子,“路滑?别人怎么不滑?!就他妈你滑?!老子不管!货是你拉的!坏了就得赔!面粉泡水废了!鸡蛋全碎了!连筐都坏了!少他妈废话!拿钱!” 他唾沫横飞,目光如同毒蛇般在苏卫东身上扫视,仿佛在估量着能从这穷鬼身上榨出多少油水。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苏卫东胸腔里疯狂冲撞!他赤红的双瞳几乎要滴出血来!那只完好的左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被划破的伤口,带来更尖锐的刺痛!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冲动直冲头顶!他想一拳砸烂这张令人作呕的胖脸!想把眼前这个趁火打劫的混蛋撕碎!
他布满冻裂口子和油污的手,闪电般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那截磨得锃亮、寒光闪闪的半截钢筋!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处翻腾的暴戾!
赔?
拿什么赔?!
那卷沾满油污汗渍、准备换轮胎的“命根子”钱,已经拍给了大哥,变成了晓光嘴里的奶粉!
现在,连这最后糊口的活计也砸了!还要赔钱?!
这王八蛋分明是看他车翻了、货毁了,趁机狮子大开口,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老子…” 苏卫东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紧握钢筋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赤红的双瞳死死锁定王老六那张油滑的胖脸,杀意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他滚烫的头上、身上。
左肋的剧痛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阵阵袭来。
腰间那截冰冷的钢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赔钱?没有!
命?有一条!
要就拿去!老子跟你拼了!
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在他被绝望和暴戾充斥的脑海中疯狂叫嚣!
就在他仅存的左手即将抽出那截钢筋,准备不顾一切扑上去的瞬间——
晓光那张布满泪水、充满恐惧和讨好纯真的大眼睛,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他眼前!
“二舅…糖纸…甜…”
那带着哭腔的奶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翻腾的毁灭欲!
轰——!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赤红的双瞳骤然收缩!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暴戾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的无力感取代!
光光…
大哥…
卫民…
如果他今天在这里跟这王八蛋拼了,进去了,或者死了…他们怎么办?靠谁活?!
这个念头如同万钧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所有狂暴的火焰!巨大的憋屈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紧握钢筋的手指,因为巨大的克制而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最终,那只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腰间的钢筋,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王老六,里面不再有杀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死水般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多…少…” 一个嘶哑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巨大屈辱的字眼,艰难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声音破碎不堪,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王老六看着苏卫东眼中那瞬间熄灭的火焰和流露出的绝望,油腻的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知道,这穷鬼怂了!他立刻从油腻的雨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油腻的小算盘,肥胖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冰冷的雨声中格外刺耳。
“面粉三袋,泡水全废!按市价一块八一斤,一袋五十斤…三袋就是…二百七!”
“鸡蛋一筐,五十个全碎!一个算你五分钱…两块五!”
“筐子坏了!算你五毛!”
“还有老子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算你五块!一共…两百七十八块!零头给你抹了,给两百七十五块五!少一分都不行!”
冰冷的算珠声和更加冰冷的数字,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卫东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高大的身躯在冰冷的雨水中剧烈地晃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老六那张开合的、吐出一个个如同催命符般数字的油嘴!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沉呜咽!
两百七十五块五!
这他妈是要他的命!
把他拆碎了论斤卖也卖不出这个钱!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污垢和血迹,也冲刷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他佝偻着背,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如同被彻底压垮的、沉默的黑色磐石。前方,是倾覆的“铁马”和一地狼藉的货物;身后,是青瓦巷那间冰冷的过渡房和嗷嗷待哺的亲人;眼前,是王老六那张写满贪婪和冷酷的胖脸,以及那串如同冰冷绞索的数字。
这冰冷的雨,这滚烫的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困在这绝望的泥泞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