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过渡房灰白色的墙壁冰冷而陌生,水泥地面坚硬得像一块冻透的铁板,散发着生石灰和新鲜木材混合的、刺鼻的“新”气。空旷感如同无形的潮水,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弥漫、回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空旷的回音,敲打在心头,带来一种无处着落的惶然。晓光被放在铺着旧蓝色塑料布的地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转动着,打量着这灰白色的、线条生硬的“盒子”。没有熟悉的土墙轮廓,没有歪斜的屋顶梁影,没有墙角堆放的、散发着熟悉气味的破包袱堆。她小小的身体微微绷紧,小嘴瘪了瘪,发出一声带着水音的、细弱的哼唧,是初到陌生之地的本能不安。
这声细微的不安,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扯紧了苏建国的心。他佝偻的背脊微微一震,深陷的眼窝里那沉沉的疲惫被一丝急切的怜惜取代。他默默走到角落,蹲下身,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装着“光光的家”青瓦的破包袱皮。
一块块边缘粗糙、带着岁月磨痕和深刻字痕的青瓦露了出来。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重。他仔细地摩挲着刻有“光光的家”的那块,指尖感受着那早已被他磨得光滑圆润、却愈发深邃的刻痕。他挑出这块瓦,又挑出那块曾被卫民画上小小太阳、颜色早已模糊的瓦片,还有一块边缘带着暗褐色陈旧污渍的——那是晓光第一次病得厉害时,吐出的奶水浸染的印记。
他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背,抱着这几块沉甸甸的青瓦,在新家空荡的北墙角缓缓蹲下。那里相对避风,远离门口和窗户。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凝聚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他先用粗糙的手掌,极其仔细地将墙角一小块水泥地面上的浮尘拂去,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珍宝。然后,他拿起那块刻字的青瓦,没有立刻放下,而是捧在手里,布满冻疮的拇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字痕,仿佛在与一段凝固的时光对话。
最终,他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刻着“光光的家”的青瓦,端端正正地、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墙角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青瓦的边缘与墙角线严丝合缝。接着,他将那块画有模糊太阳的青瓦,仔细地、带着某种对称的意味,放在了刻字青瓦的旁边。最后,是那块带着污渍印记的瓦片,被放在了最外侧。
三块青瓦,在崭新的灰泥墙角下,拼出了一个微小的、带着旧日伤痕和记忆的三角区域。它们冰冷、粗糙、与崭新干净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像一枚沉甸甸的锚,瞬间钉进了这片陌生的虚空里。
苏建国没有起身,依旧佝偻着蹲在那里。布满血丝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这三块青瓦构成的微缩“地基”。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瓦砾之家”深入骨髓的不舍和悲恸,有在陌生之地重新为晓光“安家”的沉重责任,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要将这份守护延续下去的决绝。
就在这时,苏卫民抱着他的“金刚”石头,像只找到目标的猎犬,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他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那三块熟悉的青瓦,尤其是那块刻着字的!巨大的兴奋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点亮了他懵懂的脸庞!
“光光的…家!…在!”他嘶哑地喊出来,声音带着破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不再茫然地在空墙上徒劳搜寻,他找到了他的“阵地”核心!
他立刻丢开“金刚”石头(石头咕噜噜滚到一边),像接到最高指令的士兵,急切地伸手进他那件破棉袄的“弹药库”口袋。这一次,他翻找得更加仔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郑重。最终,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几截用破纸仔细包裹着的、长短不一的蜡笔头残骸——那是他全部的家当,颜色各异:一点暗淡的橘红,一小截脏兮兮的天蓝,还有一点点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淡黄和粉紫。
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那三块青瓦旁边的墙根处。他不再像在窝棚里那样随意涂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和巨大的使命感。他先用那截最长的、颜色最鲜艳的橘红色蜡笔头,在青瓦上方、冰冷的灰泥墙根处,极其用力地画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圆圈!接着,他用指甲,一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在圆圈中央刻下了一个巨大无比、向上咧开的嘴巴!一个橘红色的、咧着夸张笑容的巨大“笑脸太阳”首先诞生!它像一个守护神,笼罩着下方的青瓦。
然后,他用那截天蓝色的蜡笔头,在巨大太阳的旁边,极其小心地画了几条波浪形的、代表“天空”的线条。用那一点点淡黄,在“天空”下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圆圈——代表“果果”。最后,他用那点几乎看不见颜色的粉紫,在青瓦旁边,极其笨拙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四肢张开的小人轮廓,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更小的、蜷缩的轮廓,嘶哑地念叨着:“卫民…光光…玩…”
他画得极其投入,呼吸都屏住了,沾满冻疮和蜡笔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每一笔都倾注了他所有的“艺术天赋”和对晓光全部的爱护。当最后一点粉紫色蜡笔头彻底磨秃,化作粉尘落下时,墙角那片灰白的墙壁,已然被一片浓烈、粗犷、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色彩所覆盖!巨大的橘红太阳在“天空”下咧嘴大笑,小小的“果果”点缀其间,两个笨拙的小人依偎在青瓦旁。这片色彩与冰冷崭新的灰泥墙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苏卫民”的温暖和守护。
苏卫东一直靠门站着,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赤红的双瞳锐利地扫视着窗外,警惕着任何靠近的人影。但当卫民那巨大鲜艳的太阳在墙角诞生,当那片浓烈的色彩铺展开来,他紧绷的、带着黑痂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紧绷肌肉的瞬间松弛。他没有看卫民作画,目光依旧警惕地投向窗外,但那只按在腰间冰冷钢筋上的左手,指关节的力度似乎悄然松了一丝。这片色彩,这片由青瓦和太阳构成的角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晓光与这陌生冰冷的空间隔开,也让他心头那根时刻绷紧的弦,得到了极其微弱的、短暂的喘息。
苏建国默默地看着卫民完成他的“杰作”。他看着墙角那三块沉默的青瓦基座,看着上方那片浓烈燃烧的“太阳天空”和依偎的小人,再看着晓光。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被墙角那片色彩的温度熨帖开了一点点。他佝偻着背,走到铺着蓝色塑料布的地面中央,极其轻柔地将晓光抱了起来。
他抱着晓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那个刚刚落成的墙角“家园”。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晓光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那三块青瓦拼成的、冰冷而坚实的“小床”上。晓光小小的身体,正好枕在那块刻着“光光的家”的青瓦边缘。
晓光的小脑袋枕着冰冷坚硬的青瓦,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但紧接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就被墙上那片浓烈鲜艳的色彩牢牢吸引住了!巨大的橘红太阳咧着夸张的笑容,明亮的蓝色“天空”,黄色的小“果果”,还有那两个笨拙的小人……这片色彩是如此熟悉!如此明亮!瞬间驱散了她眼中残留的不安!
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一个短促而清晰的“哦!”声,带着婴儿特有的惊奇和喜悦。苍白的小脸上,那点初到陌生之地的惶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熟悉事物包围的安心和好奇。她伸出裹在破布里的小手,朝着墙上那个最大的橘红色太阳,无意识地虚空抓挠着,小小的手指蜷曲又张开,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仿佛在与那轮“太阳”对话。
苏卫民看到晓光的反应,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指着墙上的太阳、果果和小人,又指着地上的青瓦,对着晓光,嘶哑地、一遍遍地重复:“光光…家!…太阳!…果果!…卫民…光光…玩!” 他布满蜡笔灰和泥污的脸上,笑容灿烂得如同他画出的太阳,红肿的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满足和自豪。
苏建国佝偻着背,依旧蹲在晓光身边。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晓光细软的额发,目光落在她枕着的、那块刻着“光光的家”的青瓦上。指尖下,是青瓦的冰冷坚硬,是晓光小脑袋传来的温热柔软。这冷与热的触感交织,如同此刻他心中的滋味。
新家青瓦巷,灰泥墙,水泥地。
墙角一隅,三块来自废墟的冰冷青瓦,垒砌起“光光的家”新的基座。
墙上,一片浓烈到灼眼的色彩,燃烧着卫民全部的爱与守护。
青瓦之上,晓光枕着冰冷的刻痕,望着墙上熟悉的笑脸太阳,咿呀有声,安稳如初。
崭新的空间依旧空旷冰冷。
但这方寸墙角,青瓦为基,色彩为穹,已然成为晓光世界里,新的、温暖的、熟悉的“家”的雏形。它无声地宣告着:纵使迁徙,纵使房屋更迭,只要刻痕在,太阳在,守护的人在,“光光的家”便永不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