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光那场凶险的腹泻,如同在舅舅们心头最深的冻土上又犁开一道血淋淋的沟壑。虽然靠着一点盐水、舅舅们彻夜不眠的守护和那点微乎其微的运气,晓光熬了过来,但病后的小脸更加蜡黄凹陷,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失去了许多神采,像蒙尘的星子。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
苏建国沉默地看着晓光喝下那点寡淡的米糊,眉头锁成了死结。光靠这点刷锅水似的救济和清理废墟的微薄粮票,别说营养,连维持晓光这条命都岌岌可危。那罐沾血的奶粉早已见了底,罐壁上残留的白色粉末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佝偻的背脊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更弯了。
苏卫东靠坐在冰冷的墙角,那只缠着脏污布条、因彻夜抱着晓光而更加红肿溃烂的右手,无力地垂着。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晓光苍白的小脸,再扫过大哥深陷眼窝里化不开的愁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焦灼,如同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心。上次为了奶粉豁出命去抢,差点把自己彻底搭进去。这次呢?还能用什么去换?
白天,他依旧跟着大哥去清理废墟或工地卖力气。沉默,狠厉,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和透支的身体扛起远超常人的分量。工钱和粮票,他分文不留,全部交给大哥。但当傍晚收工,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窝棚,看着晓光喝下那点毫无营养的糊糊,看着她病后依旧恹恹无神的样子,苏卫东的心就像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
他不能再等了。晓光等不起。
一个念头,带着血腥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在他心底破土而出——去废墟深处!去那些尚未清理、危险重重、但或许还有“值钱货”的废墟深处!
他知道大哥绝不会同意。大哥宁愿自己饿死,也不会让他去冒这种险。废墟深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悬而未落的楼板,意味着扭曲狰狞的钢筋,意味着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二次坍塌,还有……那些在黑暗中滋生的、为了争夺生存物资而不择手段的人。
但苏卫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右手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的、早已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的深痕。这点痛算什么?晓光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危险的“狩猎场”:**
第一次行动,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苏建国照例天不亮就出门,去更远的工地碰运气。苏卫东闭着眼,听着大哥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寒风里。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双瞳里再无一丝睡意,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挣扎着起身,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右手,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走到窝棚角落,从一堆破布烂瓦下,摸出一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麻袋,还有一根前端磨得尖锐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短钢筋——这是他偷偷准备的“工具”。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抱着“金刚”石头沉睡的卫民,又看了一眼青瓦小床里依旧昏睡的晓光。目光在晓光苍白的小脸上停留片刻,那冰冷的决绝中,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他掀开破草帘子,像一道融入黎明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寒风和废墟深处。
他选择的目标,是安置点边缘一片倒塌得极其彻底的居民楼废墟。这里远离了集中清理的区域,残垣断壁犬牙交错,巨大的预制板斜插在瓦砾堆上,摇摇欲坠。扭曲的钢筋如同怪物的触手,从水泥块里狰狞地探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隐隐的腐烂气息,死寂得令人心悸。
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在巨大的瓦砾堆前显得渺小而孤绝。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无人,然后像一头敏捷却带着伤痛的豹子,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倾斜的废墟斜面。脚下的碎石瓦砾不断松动滚落,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明显不稳固的悬空楼板,身体紧贴着相对稳固的承重墙残骸。
他钻进一个被挤压变形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里面一片漆黑,浓重的尘埃味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摸索着掏出半截快烧完的蜡烛头(也是偷偷攒下的),用冻僵的手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燃。昏黄摇曳的烛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出断壁残垣上触目惊心的裂痕和悬挂着的、摇摇欲坠的水泥块。
他弯着腰,几乎匍匐前进,那只完好的左手紧握着那根磨尖的钢筋,既是工具也是武器。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在废墟的缝隙里仔细搜寻。倒塌的家具碎片、破碎的碗碟、被掩埋的衣物……更多的是毫无价值的垃圾。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中流逝,汗水混着尘土从他额角滚落,流进眼睛,刺痛难忍。右手的伤口在攀爬和挖掘中被反复摩擦挤压,布条上渗出新鲜的血迹,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更深的痛楚来压制。
**染血的“收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个缝隙,准备冒险钻向另一个看似更开阔(也意味着更危险)的坍塌空间时,烛光在一堆碎裂的水泥块边缘,映出了一点微弱、异样的金属光泽。
苏卫东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钢筋撬开压在上面的碎石和一块断裂的木板。下面是一个被压扁了的、布满灰尘的梳妆台抽屉。抽屉已经碎裂,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几支断裂的口红,一个破碎的粉饼盒,几枚生锈的发卡……在这些废墟垃圾中,一枚小小的、被尘土覆盖的、闪着暗淡金光的戒指,静静地躺在那里!
苏卫东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金色!他甚至不敢立刻去捡,警惕地抬头扫视头顶摇摇欲坠的楼板,又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暂时安全后,他才伸出那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左手,极其小心地、像触碰易碎品一样,将那枚戒指捡了起来。
戒指很细,样式普通,甚至有些发乌,但确实是金的!它在苏卫东粗糙肮脏的掌心,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光泽。这不是食物,也不是药品,但它可以换!可以换来给晓光买一点营养的麦乳精?或者一小瓶鱼肝油?甚至是一点点白糖,混在糊糊里让她吃得下去?!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后怕和强烈渴望的洪流瞬间冲上苏卫东的头顶!他紧紧攥住那枚小小的戒指,冰冷的金属硌着他掌心的老茧和伤口,却带来一种近乎灼热的希望!
他不再停留,迅速吹灭蜡烛,将戒指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破棉袄最里层,紧贴着滚烫的皮肤。然后,他像进来时一样,动作迅捷却又无比谨慎地向外退去。退出缝隙时,一块松动的碎石从他头顶滚落,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带出一道血痕!他闷哼一声,毫不停留,迅速攀下废墟,像逃离地狱一般,朝着窝棚的方向狂奔!
当他带着一身新的擦伤、额头流下的血混着泥污、右手布条被鲜血彻底浸透、却怀揣着那枚小小的金戒指回到窝棚附近时,天光已经大亮。他看到苏建国正佝偻着背,在窝棚门口整理几根刚捡回来的、相对干燥的引火柴。苏卫东猛地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迅速将沾满泥土和血迹的麻袋和钢筋塞进旁边一堆废墟瓦砾下藏好。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用力抹了几把脸上的泥污和血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窝棚。
“回来了?”苏建国抬起头,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疲惫,深陷的眼窝扫过卫东额角那道还在渗血的新伤,再落在他那只被鲜血彻底染红、散发着隐隐异味的右手布条上,眉头深深锁紧,“手…又崩开了?怎么搞的?”
苏卫东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左手往破棉袄里缩了缩,仿佛那枚戒指会烫人。他避开大哥审视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搬东西…不小心…蹭的。” 声音嘶哑干涩。
苏建国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他看到了卫东眼中的闪躲,看到了他极力掩饰的疲惫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也看到了那只伤手惨不忍睹的状况。一股沉重的忧虑压上心头,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多问,转身去给卫东倒沉淀的水清洗伤口。
苏卫东靠在冰冷的断墙边,任由大哥笨拙地解开他右手上那早已被血污脓液浸透、粘连在皮肉上的脏布条。钻心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直流,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的左手,始终紧紧捂着破棉袄里层,感受着那枚紧贴皮肤的、冰冷坚硬的小小戒指。
那枚染血的戒指,成了他怀揣的、不敢示人的秘密,也是他为晓光偷来的、一丝带着血腥味的希望之光。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也预示着这份危险的“私活”,绝不会止步于此。为了晓光能多吃一口有营养的东西,苏卫东这条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独狼”,已经悄然踏上了更危险、更孤独的狩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