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镇的夜,寒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土墙的缝隙钻进来,盘踞在偏屋每一个角落。阿宁蜷缩在霉烂的草堆里,身体冻得微微发抖,但真正让他无法安眠的,是脑海中反复交织的景象——货郎唾沫横飞描述的、撕裂望仙坡暮色的青绿流光;老周头佝偻着腰、摩挲着怀中古卷、投来那沉重如山的最后一眼;以及裤袋深处那块琉璃碎片,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清晰而紊乱的温热悸动,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弄的琴弦,时急时缓,时冷时热。
归途?深渊?望仙坡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谜团,悬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摸向裤袋,指尖传来的滚烫触感让他猛地一缩手,仿佛被灼伤。
“睡不着?”旁边传来王浩干涩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异常清晰。他也没睡。
“嗯。”阿宁闷闷地应了一声,在草堆里翻了个身,面对着王浩模糊的轮廓,“王浩……那望仙坡……我们……真的要去吗?”老周头最后那无声的警告,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冲动。
黑暗中,王浩沉默了片刻。破碎镜片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土黄色天光下,反射着两点幽冷的微芒。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静和决断:“去不去,另说。但……我们得知道它在哪里。”
“知道……在哪里?”阿宁有些茫然。
“对。”王浩的声音斩钉截铁,“百里之外……是多远?西边……是哪边?落尘镇到望仙坡之间有什么?是戈壁?是山?有水吗?有路吗?会遇到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雨点砸下,“不能靠货郎一张嘴,也不能靠我们瞎猜。我们需要……地图。”
“地图?”阿宁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了。这个词在他们那个世界再平常不过,但在这死气沉沉的落尘镇,在这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灰白荒原上,却显得如此……奢侈而陌生。
“没有现成的,就自己画!”王浩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理性,“货郎的描述,镇上其他走过远路的人的只言片语,加上……”他顿了顿,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我们的方向感。”
方向感?阿宁愣了一下。自从被抛入这墟界,头顶永远是那令人窒息的昏黄天幕,没有星辰,没有明显的日月轨迹,时间感和方向感早已被这片死寂的荒原搅得稀碎。
“靠感觉?”阿宁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不全是。”王浩在黑暗中坐起身,摸索着,“还记得我们掉下来的地方吗?镇东头那片风化的乱石堆。那是原点。老周头这土屋,在镇子西边边缘……货郎是从西边来的,他说望仙坡在落尘镇西边百里外……镇上唯一那条能走驮兽的土路,也是东西向的……”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泥地上划拉着,仿佛在构建一个无形的坐标轴,“……还有风。落尘镇的风,大部分时候是从西北刮来的,带着更重的沙尘和腥气……傍晚的风向有时会变……”
阿宁听着王浩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也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王浩在用他那个世界的逻辑和观察力,在这片混沌的荒原上,试图锚定方向!
“我们需要纸笔……或者能画的东西。”王浩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第二天,生存的挣扎依旧。阿宁带着新做好的几个捕鼠夹去集市碰运气,王浩则继续用他歪扭的字迹帮人记账写信,换取微薄的铜板糊口。但两人的心思,早已不在那几枚冰冷的金属碎片上。
傍晚回到土屋,趁着老周头坐在灶台边小马扎上、背对着他们、如同石雕般沉默地拨弄着冰冷灰烬的间隙,王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主屋每一个角落。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墙角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沾满灰尘和油渍的破纸——那是老周头说书时用来包油灯的废纸,或者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早已模糊不清的旧账页。
王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如同最狡猾的窃贼,极其缓慢、极其无声地挪过去。灶膛里残余的冰冷灰烬气息混合着老周头身上那股陈旧的草药味,压迫得他几乎窒息。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从纸堆最底下,极其小心地抽出了一张相对完整、污渍稍少的纸。纸张粗糙发黄,边缘破损卷曲,上面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油污。但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接近“纸”的东西了!
阿宁紧张地看着,手心全是冷汗。裤袋里的碎片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仿佛也在为这冒险而紧张。
王浩得手后,迅速退回偏屋的阴影里,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又从墙角摸出一小截烧剩的木炭条——这是他们平时用来在石头上做记号的。
昏黄的油灯光线吝啬地透过门缝渗进来。王浩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将那张破纸铺在膝盖上。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他深吸一口气,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光芒,如同精密仪器启动。
他拿起炭条。笔尖落在粗糙发黄的纸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第一步,确定原点。炭条在纸面中央偏下的位置,用力戳下一个浓黑的点。旁边,用极其细小的炭痕标注:“落尘镇·乱石堆(原点)”。
第二步,构建参照。王浩闭上眼,努力回忆着镇子的布局。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比划着方向。炭条落下,在原点西侧画下一个歪斜的小方块,标注:“老周头土屋”。在方块东侧,画下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圈,标注:“集市”。一条歪歪扭扭的、代表主路的粗线,贯穿原点、土屋和集市。
第三步,整合信息。货郎的话在脑海中回放——“往西……百多里地……一个大土包……”。炭条从代表老周头土屋的方块向西延伸,一条长长的、带着不确定波纹的线延伸出去。在线条尽头,一个用炭条反复涂黑、显得格外突兀的三角形被用力画下!旁边,用炭条深深写下三个字:“望仙坡!”笔迹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几乎戳破了脆弱的纸面。
“百里……”王浩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沿着那条代表路径的波纹线,极其缓慢地、以指腹为尺,一遍遍丈量着。他努力回忆着货郎那瘦骨嶙峋的驮兽速度,回忆着自己在荒原上跋涉时对距离的模糊感受。最终,他在落尘镇和望仙坡之间那条波纹线的中段,画下一个小小的叉,旁边标注:“?补给点?水?”。在更靠近望仙坡的一端,他又画下几个歪斜的、如同獠牙般的尖角,标注:“风化岩区?危险”。
第四步,标记风险。货郎惊恐的警告和刘老头独眼中的恐惧再次浮现。王浩在代表望仙坡的黑色三角形周围,极其用力地画上几道如同荆棘般的、放射状的短促线条!没有文字标注,但那凌厉的笔触本身,就充满了无声的警告!最后,在图纸边缘的空白处,他用炭条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字:“青绿流光!刺耳破空!甜香?(存疑)”“刘老头恐惧:白骨峡黑山!”
图纸完成了。
一张简陋到近乎原始的“地图”。纸张粗糙发黄,沾满油污。线条歪斜扭曲,比例失真。标注的字迹如同蚯蚓爬行。代表望仙坡的黑色墨点浓重而突兀,像一块巨大的污迹,又像一只充满不祥的眼睛,死死地钉在纸面西侧的尽头。
然而,就在王浩放下炭条,长舒一口气的瞬间!
异变陡生!
阿宁裤袋里那块一直处于温热悸动状态的琉璃碎片,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下极其清晰、极其有力的搏动!如同沉睡的心脏被狠狠锤击!
“咚!”
一股灼热的洪流瞬间从碎片爆发,沿着大腿的神经直冲阿宁的脑海!他浑身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与此同时——
王浩膝盖上那张简陋的“地图”,尤其是代表“望仙坡”的那个浓重黑点,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暗淡的、非青非紫的诡异流光!
那流光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油灯火苗跳动时投下的光影错觉!
但阿宁和王浩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宁是因为碎片那一下强烈的悸动和灼热感让他瞬间高度警觉!王浩则是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在那张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图纸上!
“光!”阿宁失声低呼,手指死死捂住裤袋,那里滚烫如烙铁!
“地图……那黑点……刚才……”王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破碎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上望仙坡的位置,仿佛要将那粗糙的纸面看穿!
就在这时!
“咳……”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的咳嗽声,从主屋灶台方向传来!
老周头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拨弄灰烬。他佝偻着腰,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静静地站在灶台边昏黄的光晕里。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偏屋门口稀薄的黑暗,精准无比地落在了……王浩膝盖上那张摊开的、墨迹未干的破纸地图上!
尤其,是落在了那个浓重、突兀、代表着“望仙坡”的黑色墨点上!
阿宁和王浩瞬间如坠冰窟!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被发现了!那张凝聚了他们对“归途”或“深渊”所有渴望与恐惧的地图!
老周头没有动。他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洞悉一切的沉重了然,有深不见底的忧虑,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时间仿佛凝固了。
灶膛里冰冷的灰烬气息,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门外呜咽的、带着望仙坡方向尘土腥气的寒风,都成了这窒息沉默的背景音。
终于,老周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转过了身。
他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向主屋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昏黄的油灯光晕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暗,最终被那扇低矮的木板门彻底吞没。
“吱呀……”
门关上了。
最后一点光源消失。偏屋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以及两个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少年。
王浩枯瘦的手指依旧死死按着膝盖上那张破纸地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图纸上,那个代表“望仙坡”的浓重墨点,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依旧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引力。
阿宁的手死死捂着裤袋。琉璃碎片在经历了刚才那一下剧烈的悸动后,此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静,不再灼热,只有一种温润而深邃的暖意,如同深埋地底的暖玉,默默地、持续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