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镇边缘,老周头那低矮土屋的背阴处,多了一小片被粗暴翻开的土地。泥土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灰白色,板结坚硬,仿佛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和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风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般的荒芜气息。
阿宁和王浩正弯着腰,在这片刚被他们用简陋工具(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和一根削尖的硬木棍)艰难开垦出来的荒地上劳作。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稚嫩却过早刻上风霜痕迹的脸上蜿蜒,留下道道泥痕。每一次柴刀劈砍下去,都只能在板结的土块上留下浅浅的白印,震得阿宁虎口发麻;每一次木棍撬动,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翻起一小块裹着碎石、颜色灰败的土坷垃。
“呼……呼……”阿宁喘着粗气,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泥浆,汗水蛰得手上被木刺扎破的小伤口生疼。他看着眼前这片仅仅翻开了不到两个床板大小、依旧遍布碎石和顽固土块的“田地”,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渺小感涌了上来。这墟界的土地,比他们想象中更加贫瘠、更加……抗拒生机。裤袋里的琉璃碎片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的温热,像是在给他打气,但这温暖在巨大的体力消耗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省点力气。”王浩的声音同样带着喘息,他扶了扶歪斜的眼镜,破碎镜片后的眼睛扫过这片灰白贫瘠的土地,如同在审视一个需要攻克的难题,“这土……有问题。太板结,养分流失严重,结构被破坏了。”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刚翻起来的土块,手指用力捻开。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里面几乎看不到任何腐殖质的黑色,只有冰冷的砂砾感。“有点像重度盐碱化……或者被某种力量长期侵蚀过。”
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似乎在模拟着土壤的结构剖面。“直接播种不行。需要改良。”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在昏黄风沙中顽强摇曳的、低矮枯黄的草丛——那是落尘镇外唯一能见到的“绿色”。
“走!”王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白泥土。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那片枯黄地带。靠近了才发现,这些草长得极其低矮,紧贴地面,叶片狭长坚韧,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枯黄色,但根部却异常发达,深深扎入同样贫瘠的沙土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苦涩和土腥的草叶气息。
王浩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锋利的草叶边缘,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他折断一片草叶,断口处渗出极其微少的、近乎透明的汁液,凑近闻了闻,眉头微皱。他又拔起一株,仔细端详着它发达的根系和根瘤结构。
“根系发达……固氮……叶片含粗纤维和少量生物碱……有刺激性气味……初步判断,不是优质牧草,但……”他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可以深翻压青!做绿肥!改善土壤结构!”
他立刻行动起来,用那把豁口的柴刀小心地贴着地面割下这些坚韧的枯黄草叶。阿宁也学着他的样子,两人像两只笨拙的土拨鼠,在荒原上收集着这贫瘠世界赐予的、唯一的“绿色”资源。
回到那片开垦地,他们将割来的枯草均匀地铺在翻开的灰白色土壤上。然后,再次举起沉重的木棍和柴刀,用尽全身力气,将带着枯草的土块更深地翻下去!让那些枯黄的草叶埋入冰冷的土层深处,用它们残存的生命力,去一点点撬动这死寂的荒芜。
劳作持续到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们带来的水囊早已见底,喉咙干得冒烟。终于,一小块勉强能看出田垄形状、表面覆盖着翻埋枯草的土地出现在老周头土屋的阴影里。虽然依旧灰白,依旧布满碎石,但至少,它不再是那块板结得令人绝望的硬地了。
几天后,他们用卖掉最后几个捕鼠夹和帮人记了两笔小账换来的铜板,在镇上唯一一个卖种子的跛脚老头那里,换来了一小包用粗糙油纸包裹着的种子。
种子混杂,颗粒干瘪瘦小,颜色灰扑扑的,几乎和地上的尘土融为一体。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两个少年,沙哑地说着:“都是土里长的玩意儿……落尘镇就这命,长不出金疙瘩!能发芽就是造化!”
王浩小心翼翼地接过油纸包,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回到他们小小的“试验田”边,他仔细地将油纸摊开,借着昏黄的天光,用枯瘦的手指仔细地分拣、辨识着那些混杂的种子。
“这个……扁圆形,暗褐色带斑点……有点像老家那边的荠菜籽?应该是某种十字花科野菜……”
“这个……细长,黑色……像苋菜?或者马齿苋?”
“这个……灰白色,带棱角……不认识,但体积小,可能是某种速生杂草……”
他一边分拣,一边低声对阿宁解释着,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属于他那个世界的科学理性之光。他将那些能初步判断为可食用的野菜种子小心地放到一边。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剩下的一小撮种子和几株用草茎捆扎着的、同样干瘪枯黄、但根系保存尚算完好的“草苗”上。
这些“草苗”形态各异。有的叶片狭长如剑,边缘有细微绒毛;有的叶片肥厚呈卵形,叶脉在枯黄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还有的茎秆细弱,顶端结着干瘪的黑色小浆果……
王浩拿起那株叶片狭长带绒毛的枯草,凑近仔细端详断口处早已干涸的痕迹,又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眉头微蹙:“有微弱辛辣气……叶脉纤维走向……有点像艾草?或者蒿属?”他努力回忆着老周头故事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名词,“……止血草?清神草?凡草?”
“凡草?”阿宁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那株毫不起眼的枯草。
“嗯,”王浩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周爷爷故事里提过,在真正的‘灵草’之下,还有些生于凡俗、有点微末药性的普通草,统称‘凡草’。比如能稍微收敛伤口的‘止血草’,能提神醒脑的‘清神草’,还有些能驱虫、或者吃了能饱腹顶饿的……”他指着那几株枯草,“这些……应该就是。药性估计很微弱,但……或许有点用?”
阿宁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看着王浩将那些“凡草”的种子和草苗,如同对待那些野菜种子一样,极其小心地、分别种在了翻埋过枯草的田垄里。位置略有不同,野菜种子种在相对平整的地方,“凡草”则被特意种在田垄边缘靠近碎石较多、土壤更贫瘠的位置——王浩的理论是,既然它们能在野外荒地生长,或许更耐瘠薄。
种子落下,被薄薄的、依旧灰白的浮土覆盖。阿宁和王浩轮流用破陶罐从远处浑浊的水洼里打来带着泥沙的水,小心翼翼地浇灌着这片寄托了他们所有希望的土地。水流渗入干渴的土壤,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瞬间就被吸干了,只留下深色的湿痕,在昏黄的天光下格外显眼,仿佛大地饥渴的伤口。
日子在等待和持续的照料中一天天过去。落尘镇昏黄压抑的天幕下,那片小小的灰白田垄,成了阿宁和王浩除却生存挣扎之外,唯一的精神寄托。
终于,在一个带着湿冷露水的清晨。
阿宁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浇水。当他走到田垄边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猛地蹲下身!
在那片灰白贫瘠的土地上,几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倔强的绿色,刺破灰败的浮土,怯生生地探了出来!
不是一处!是好几个地方!
靠近田垄边缘、碎石较多的贫瘠位置,那几株被王浩判断为“止血草”的狭长叶芽率先顶了出来,嫩芽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淡绿色,叶尖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绒毛!
在相对平整的地方,几片细小的、如同婴儿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叶片也悄然舒展,带着一种充满生机的嫩黄绿色——那是疑似荠菜的野菜!
甚至,在靠近老周头土屋墙根、最阴冷潮湿的一角,一株叶片肥厚、叶脉隐隐透出暗红色的“清神草”幼苗,也顽强地钻出了地面!它那厚实的叶片在灰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饱满,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屈的生命力!
“王浩!王浩!出来了!长出来了!”阿宁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朝土屋方向大喊!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那些娇嫩的绿芽,生怕一碰就碎了。
王浩闻声冲了出来,破碎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他几乎是扑到田垄边,死死盯着那几点刺破荒芜的绿色,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一片荠菜嫩叶的边缘,冰凉的触感下是鲜活的生命力!
“成了!真的成了!”王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他扶正眼镜,镜片反射着昏黄的天光,也映着那几点珍贵的绿色,“深翻压青……改良土壤结构……有效!”
就在这时,土屋那扇低矮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周头佝偻着腰,端着他那个豁口的粗陶碗,走了出来。他似乎刚喝完糊糊,浑浊的目光如同往常一样,平淡无波地扫过这片他从未关注过的屋后荒地。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几点倔强刺破灰白、在昏黄天幕下显得格外扎眼的嫩绿时,他那双浑浊的、仿佛沉淀了万古风霜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眯了一下。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糙冰凉的碗沿。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般的波动。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只是端着碗,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在土屋门口站了片刻。浑浊的目光在那几株嫩苗上停留了几息,尤其在叶脉透出暗红、叶片肥厚的那株“清神草”幼苗上,似乎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回了低矮的土屋。木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视线。
阿宁和王浩沉浸在初生的狂喜中,并未太在意老周头这短暂的驻足。他们像守护着稀世珍宝般,围着那几点嫩绿,兴奋地讨论着,计划着下一次浇水的时间,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虫害。
只有阿宁,在兴奋之余,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那块琉璃碎片紧贴着皮肤,传来一阵清晰而温和的温热感。这一次,温热中仿佛带上了一丝微弱的、与脚下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奇异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