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广顺元年(951年)冬,太原城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刮在人的脸上。北汉皇宫的“崇圣殿”内,烛火摇曳,映着殿内君臣紧绷的脸——契丹使者耶律敌烈正坐在主位旁的锦凳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镶嵌宝石的马鞭,眼神轻蔑地扫过阶下的北汉皇帝刘崇。
“刘大王,我大辽皇帝说了,想让我辽军帮你们打后周,可以。”耶律敌烈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契丹口音,语气不容置疑,“但你们得先把今年的贡品补齐——白银五万两、绢帛十万匹,还有你那个小儿子刘承钧,得去上京(契丹都城)当质子。少一样,这兵,我们就不出了。”
刘崇坐在龙椅上,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今年五十八岁,头发已大半花白,脸上刻着征战与仇恨的风霜——去年,郭威发动邺都之变,推翻后汉,杀死他的侄子、后汉隐帝刘承佑,他才在太原称帝,建立北汉,国号仍用“汉”,年号沿用“乾佑”,誓要为后汉复仇。可他心里清楚,北汉地狭人少,仅占据河东十二州,若没有契丹(辽)的支持,根本不是后周的对手。
“使者放心,贡品本月内必能凑齐。”刘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却不得不放低姿态,“只是承钧年幼,能否……换个人去当质子?比如朕的侄子刘继恩?”
“不行!”耶律敌烈猛地拍了下桌子,烛火都晃了晃,“我大辽皇帝点名要你的儿子!刘大王,你别忘了,是谁帮你建立北汉的?若没有我大辽的兵马,你早就被郭威灭了!这点小事都不答应,是想反悔吗?”
阶下的北汉枢密使郑珙赶紧上前,拉了拉刘崇的衣角,低声说:“陛下,忍了吧!若没辽军帮忙,后周的兵下个月就可能打到太原了!”
刘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无奈:“好,朕答应你。承钧……朕会派人送他去上京。”
这一幕,被站在殿外廊下的赵烈看得清清楚楚。此时的赵烈,刚从洛阳归隐不久,却因柴荣之托,乔装成商人,潜入太原,探查北汉的虚实——柴荣继位后,一直想平定北汉,统一中原,急需了解北汉与契丹的关系。赵烈握着怀里的《五代秘史》手稿,指尖冰凉,心里满是复杂:他曾是后汉的镇国将军,见证过刘知远建汉,也护送过刘承佑逃亡,如今看到刘崇为了复仇,不得不对契丹低头,心里五味杂陈。
待契丹使者离开后,刘崇召赵烈入殿——他早已认出赵烈,却因赵烈曾效力后周,对他充满警惕:“赵将军,柴荣派你来,是想劝朕归降吗?”
赵烈躬身行礼,语气平静:“陛下,我如今已归隐,此次前来,只是想记录五代的变迁,无意劝降。我只想问陛下,为了复仇,让百姓连年征战,让儿子去契丹为质,值得吗?”
刘崇冷笑一声,走到殿内的《河东舆图》前,指着上面的太原城:“值得?郭威杀了我汉家宗室,毁了后汉的基业,我若不复仇,有何颜面见知远兄(刘知远)于地下?北汉虽小,却是汉家最后的根,就算拼了朕的性命,也不能让它亡在郭威手里!”
赵烈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军镇标记——太原城外,每十里就有一座烽火台,城墙上布满了床弩和火油槽,城防比他当年驻守的晋州还要坚固。可他也知道,这些坚固的城防背后,是北汉百姓的血汗:“陛下,我在太原街头看到,男丁大多被征入伍,田地里只有老弱妇孺在耕种,赋税比后汉时重了三倍,好多百姓连过冬的棉衣都没有。这样的北汉,真的能支撑到复仇的那一天吗?”
刘崇的脸色变了变,却仍嘴硬:“乱世之中,百姓受苦难免!等朕灭了后周,统一中原,自然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赵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他在太原街头记录的百姓口述:“陛下请看,这是城西农户王阿公的话——他的两个儿子都被征兵,去年冬天冻死在战场上,家里只剩下他和年幼的孙女,连粟米都吃不上,只能挖野菜充饥;还有城南的织工李阿婆,为了缴纳赋税,把家里唯一的织机都卖了,如今只能靠乞讨过活。这些百姓,可还在等陛下‘统一中原’的那一天?”
刘崇接过纸,看着上面的字迹,手忍不住发抖。他不是不知道百姓的苦难,只是复仇的火焰早已烧过了理智。当年郭威攻破开封时,他的兄长刘知远的子孙几乎被斩尽杀绝,若不是他逃到太原,后汉早就断了香火。这些年,他靠着契丹的支持,多次出兵攻打后周,却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只能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补充军需。
“朕……朕也是没办法。”刘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若不打后周,郭威就会打过来;若不靠契丹,北汉撑不过三个月。朕是皇帝,也是汉家的子孙,只能这么选。”
赵烈叹了口气,他想起当年刘知远建后汉时,也曾下令“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可如今的北汉,却早已背离了这份初心。他走到舆图前,指着河东的地形:“陛下,北汉虽有太原天险,却地少粮薄,契丹虽强,却只想利用北汉牵制后周,不会真的帮您灭后周。柴荣雄才大略,如今后周国富民强,您若继续与之为敌,只会让北汉百姓更苦,最终难逃灭亡的命运。”
“住口!”刘崇猛地一拍桌子,“朕就算战死,也不会归降后周!你若再敢动摇军心,朕就斩了你!”
赵烈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躬身告退。走出皇宫时,雪下得更大了,太原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能看到穿着破旧军服的士兵,缩着脖子在巡逻,眼神里满是疲惫。他走到一家茶馆前,看到一个穿着单薄棉衣的孩童,正蹲在门口啃着一块冻硬的粟米饼,旁边的老妇(正是王阿公的老伴)在低声哭泣。
“老夫人,天这么冷,怎么不让孩子进屋?”赵烈递过一件厚实的棉袍。
老妇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官人是外乡人吧?俺家的房子被士兵征用当军营了,只能在茶馆门口暂住。俺那两个儿子……去年就没回来,官府还催着缴赋税,俺哪有钱啊……”
赵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他掏出一些铜钱递给老妇:“这些钱您拿着,给孩子买点热粥。”
老妇接过铜钱,对着赵烈连连磕头:“多谢官人!多谢官人!俺只求老天保佑,别再打仗了,让俺们能好好种庄稼,养活孩子……”
赵烈看着老妇和孩童的背影,心里满是沉重。他回到住处,拿出《五代秘史》手稿,在“北汉篇”写下:“北汉之立,始于复仇,终于依附。刘崇怀后汉之恨,却无治国之才,倚契丹而存,苛百姓而战,虽有太原天险,终如风中残烛。河东百姓苦战久矣,盼和平如盼甘霖,然刘崇之执念,恐难让此愿得偿。”
次日清晨,赵烈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吵醒。他走到街头,看到北汉的士兵正在挨家挨户地征兵,百姓们哭哭啼啼,却不敢反抗。原来,刘崇已答应契丹使者,出兵三万,与辽军联合攻打后周的晋州,此时正在紧急集结兵力。
“赵将军,陛下让您即刻去皇宫!”一个士兵找到赵烈,语气急促。
赵烈来到崇圣殿,看到刘崇正对着舆图部署兵力,脸上满是决绝:“赵烈,朕知道你熟悉后周的军情,朕封你为行军参谋,随朕出征晋州。若你能帮朕打败后周,朕就饶你之前的无礼之罪!”
赵烈看着刘崇眼中的复仇火焰,知道他已彻底陷入疯狂。他想起柴荣在高平之战中的英勇,想起后周军队的强悍,心里清楚,这场战争北汉必败无疑。他躬身行礼:“陛下,臣已归隐,不愿再参与战事。臣只劝陛下一句,若此战失败,北汉恐无翻身之日,还望陛下三思。”
刘崇冷哼一声:“朕不用你劝!你若不愿出征,就留在太原,看着朕如何打败柴荣!”
赵烈知道无法改变刘崇的决定,只能默默退出皇宫。他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太原——他要尽快回到洛阳,将北汉的情况告诉柴荣,也将这里的百姓苦难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在五代十国的最后岁月里,有这样一个依附契丹的堡垒,曾为了一场无望的复仇,让百姓承受了太多的苦难。
离开太原时,赵烈回头望去,这座坚固的城池在大雪中显得格外孤寂。他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不仅会让北汉损兵折将,更会让无数百姓失去亲人,失去家园。而北汉作为五代十国的最后一个堡垒,它的命运早已注定——柴荣不会容忍它的存在,赵匡胤更会完成统一的大业,而刘崇的复仇执念,最终只会化为历史的一声叹息。
赵烈翻身上马,迎着风雪向洛阳方向驶去。他怀里的《五代秘史》手稿,还带着墨香,上面记录的北汉故事,将成为五代乱世的最后一抹沉重印记,也为即将到来的北宋统一,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