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蜀明德元年(934年)秋,成都府的空气里弥漫着芙蓉花的甜香。孟昶穿着素色圆领袍,站在重修后的张仪楼上,望着脚下绵延数十里的城池——从城郭到街巷,从锦江到浣花溪,处处都透着生机。三个月前,他刚从父亲孟知祥手中接过帝位,彼时前蜀灭亡已逾十年,成都虽恢复了繁华,却仍有战乱留下的残痕:城墙多处坍塌,都江堰因无人修缮而淤塞,蜀锦工匠流离失所。
“主公,城西的芙蓉已栽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宰相毋昭裔捧着一卷《蜀地舆图》,轻声提醒。孟昶转过身,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帝王,眉宇间尚带着少年的青涩,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走,去看看。”他迈步下楼,腰间的玉带佩环轻响,与街上商贩的吆喝声、锦江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
城西的护城河畔,数十名民夫正忙着栽种芙蓉苗,树苗整齐地沿着河岸排列,延伸向远方。负责栽种的老园丁见孟昶到来,赶紧放下锄头躬身行礼:“陛下,这芙蓉苗是从锦官城选的良种,秋天开花时,红的、粉的、白的能开成一片,定能护住城墙根的水土。”
孟昶蹲下身,指尖拂过幼苗的嫩叶:“不仅要护水土,还要让百姓看着舒心。”他转头对毋昭裔说,“传朕旨意,成都城郭内外,凡有空地,皆种芙蓉,秋日常盛,让百姓年年都能赏此美景。”
这道旨意,让成都有了“芙蓉城”的美名。此后数年,孟昶又下令修复都江堰,派水工疏浚河道,在灌区增设“水则”(测量水位的标尺),确保蜀地粮田旱涝保收;还在锦官城重建织锦坊,招募流离的工匠,恢复“八答晕锦”“云雁锦”等失传的蜀锦技法,让蜀锦重新销往中原与吐蕃。赵烈在《五代秘史·后蜀篇》中曾引用都江堰灌区农户的口述:“明德三年(936年)后,斗米不过五钱,俺家种的粟米吃不完,还能拿去换蜀锦,给娃做新衣裳。”
成都的繁华,渐渐压过了前蜀鼎盛之时。从张仪楼延伸出的“蜀都大道”,两侧商铺林立,蜀锦铺的伙计将一匹匹“落花流水锦”挂在门前,阳光一照,锦缎上的花瓣仿佛在流动;茶叶铺里,“蒙顶石花”(蒙顶茶中的珍品)被装在青瓷罐里,贴上“御贡”标签,商人争相抢购;就连街角的小吃摊,都飘着“夫妻肺片”“钟水饺”的香气,食客排着长队,等着尝一口蜀地的风味。
最热闹的当属浣花溪畔的“诗酒坊”。每日清晨,文人雅士们便会聚集在这里,或吟诗作对,或品鉴新词,或讨论经史。坊主是个名叫赵崇祚的年轻官员,出身蜀地世家,精通音律,尤爱收集民间词作。这日,他捧着一叠诗稿,走到孟昶面前躬身:“陛下,臣近来收集了温庭筠、韦庄、欧阳炯等词人的作品,共五百首,想编成一集,取名《花间集》,供后人传唱,不知陛下是否应允?”
孟昶接过诗稿,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上面是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轻声诵读,眼前仿佛浮现出江南的春水、画船,又想起蜀地的芙蓉、锦江,不禁笑道:“好一个‘春水碧于天’!韦端己(韦庄字)虽写江南,却也暗合蜀地风光。准了!你要编《花间集》,朕拨给你翰林院的书吏,再赐你蜀锦百匹,用作刊印之资。”
得到孟昶的支持,赵崇祚立刻召集书吏,在浣花溪畔的“花溪草堂”(前蜀时修建,后蜀时重修)展开编纂工作。草堂内,几案上堆满了词稿,书吏们或抄写,或校对,或讨论词的格律;窗外,浣花溪的流水潺潺,芙蓉花飘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流缓缓飘远。欧阳炯常来草堂做客,每当写到得意处,便会举杯邀赵崇祚共饮,酒过三巡,便即兴填一首新词,比如那首《南乡子》:“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赵烈在整理后蜀史料时,曾找到赵崇祚的《花间集序》手稿,上面详细记录了编纂过程:“……自唐开元以来,词人之作,多流于闺怨、相思,然其辞藻华美,音律和谐,可入乐传唱。臣收集温飞卿(温庭筠字)、韦端己等十八家之作,凡五百首,皆‘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之语,故名《花间集》。编成之日,陛下亲临草堂,赐酒赋诗,命伶人谱曲,传于宫中。”
《花间集》编纂期间,孟昶常去草堂视察,有时会与词人一同填词。一次,他看到欧阳炯写的《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不禁感叹:“六代繁华如逝波,我蜀地若想长治久安,需得戒奢以俭啊!”彼时的孟昶,尚保有治国的清醒,他下令减少宫廷用度,将节省的钱财用于修缮学校、资助贫困学子,成都的“文翁石室”(汉代文翁创办的学校,后蜀时重修)一时学风兴盛,学子们争相入学,希望能通过科举入朝为官。
然而,这份清醒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后蜀国力日渐强盛,孟昶渐渐沉迷于声色犬马。广政十年(947年),他下令修建“水晶宫”,宫殿的梁柱用沉香木打造,墙壁镶嵌珍珠、玛瑙,地面铺着从岷山开采的白玉,夜晚点燃蜡烛,整座宫殿晶莹剔透,宛如水晶。他还从民间挑选数千美女入宫,其中最宠爱的张贵妃(即后来的花蕊夫人),擅长歌舞,尤爱芙蓉花,孟昶便在水晶宫旁修建“芙蓉苑”,苑内种满极品芙蓉,每当花开时节,便与张贵妃在苑内宴饮,命伶人演奏《花间集》中的词作,日夜不休。
赵烈在《五代秘史》中记录了当时百姓的处境:“广政十二年(949年),蜀地赋税骤增,织工需缴纳半数蜀锦作为‘宫用’,茶农需将‘蒙顶石花’尽数上缴,若有违抗,便会被抓去服徭役。成都城南的织工王阿三,因未能按时缴纳蜀锦,被官吏打断双腿,家中幼女被迫入宫为婢。”
更严重的是,孟昶晚年重用宦官王昭远,此人自比诸葛亮,却无实才,不仅干预朝政,还肆意打压忠臣。宰相毋昭裔因反对王昭远出兵关中,被诬陷“通宋”,罢官还乡;将领韩保贞因建议加强边防,被调任闲职。赵崇祚曾在《花间集》续编中隐晦地批评:“近来宫中多宴饮,城外少耕桑,臣恐繁华之下,必有危亡之患。”却被孟昶斥责“危言耸听”,从此再不敢进谏。
广政十七年(954年)秋,成都的芙蓉花依旧盛开,水晶宫的宴饮却比往年更盛。孟昶与张贵妃坐在芙蓉苑的亭子里,看着伶人演唱韦庄的《菩萨蛮》,手里端着用金樽盛的“烧春酒”,对身边的王昭远说:“朕有蜀地天险,又有《花间集》传世,就算中原大乱,朕也能保蜀地百年无忧,你说是不是?”
王昭远赶紧躬身附和:“陛下圣明!蜀地有剑阁之险、锦江之固,再加上臣训练的十万大军,就算赵匡胤来攻,也定能让他有来无回!”
可此时的中原,赵匡胤已在柴荣麾下崭露头角,正筹划着统一大业;而成都街头,百姓们却在私下流传着一首民谣:“芙蓉开,水晶亮,百姓苦,帝王忘。”赵烈在史料中引用了一位老茶农的话:“那年秋天,芙蓉开得比往年都艳,可俺们却吃不起饭了。俺看着水晶宫里的灯火,心里就想,这繁华,怕是要到头了。”
《花间集》编成后的第十年(950年),赵崇祚病逝,临终前将《花间集》的雕版交给儿子,叮嘱道:“此集虽多闺怨之语,却藏着蜀地的文风。若将来蜀地亡了,你要把雕版带走,别让它毁于战火。”后来,宋太祖乾德三年(965年),宋军伐蜀,孟昶投降,水晶宫被战火焚毁,芙蓉苑的芙蓉花也被砍倒,唯有《花间集》的雕版被赵崇祚之子带到江南,得以传世。
多年后,赵烈在洛阳整理后蜀史料时,偶然得到一部《花间集》的初刻本,扉页上有赵崇祚的亲笔题字:“蜀地繁华,终如芙蓉一现;唯词传世,可慰乱世人心。”他抚摸着泛黄的纸页,想起孟昶前期的励精图治、后期的奢靡,想起成都的芙蓉花、浣花溪的雅集,不禁在批注中写道:“后蜀之兴,在孟昶承父业,修水利、兴文教;后蜀之亡,在孟昶耽享乐、远贤臣。《花间集》虽为艳词,却记录了蜀地最后的繁华,也见证了十国割据的终局。乱世之中,文化之传,有时比江山更久啊。”
窗外,洛阳的秋风卷起落叶,赵烈将《花间集》与后蜀的史料一同收好,放进书架的深处。他知道,后蜀的故事还未结束,孟昶与花蕊夫人的命运,还将在大宋的朝堂上续写,而《花间集》的词句,也将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后人反复传唱,成为五代十国文化史上的一抹亮色。